婆子摸到火镰,打了火点着灯时,李苒已蜷成一团,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她睡着了。
婆子呆看了片刻,欠身拿了条丝绵被,小心翼翼的给李苒盖在身上。
车厢里暗沉无天日,李苒凭着自身规律无比的生物钟,以及每天两次停下来吃饭出恭,算着一天,又一天……
她被搭在马背上跑了一夜,在这个严实的车厢里,日夜不停的跑了三天两夜,中间车厢被抬起来,换过三次,不知道是车轮子跑坏了,还是换车以掩人耳目。
李苒每数过一天,心就往下沉一点,她离京城越远,能活下来,能活着回到京城的机会,就越小。
皇上把她当作活饵抛出来,是用不着,也不会在意她这个饵能不能收回去的。
某种意义上说,她这个饵要是被吞吃了,或是在被咬饵而走的过程中死了,那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样的话,新朝就有了无数发挥的余地,对新朝、对皇上才是最有利的。
至于另一面,她对不管是复国,还是建国,以及类似的丰功伟业没有半分兴趣。
她肉体里的那一份血脉,更是简单明了:对这份血脉真正的尊敬和遵从,是遵从仁宗的旨意,要么,作为陆家人死去,要么,顺天应命,好好活着,但要以和陆家无关的身份。
虽然她很想活着,可她也不会为了活着,就能做一切事,比如出演一个假装有一身家仇国恨的复国者。
她要是不能配合他们,那就是死了比活着好。
唉,对两边来说,她的死,都比她的活更有价值。
区别仅仅在于,她死在谁手里。
新朝的皇上肯定想让她死在另一面手里。另一面,肯定想把她被杀这件事,稳妥确凿的扣到新朝和皇上的头上。
两边都愿意她死,都希望她死在对方手里,或者,看起来是死在对方手里。
这中间,有一线活路。
李苒安静的躺在颠簸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一点点细想她的处境,在上下车之间,小心的观察着周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算着时间。
又过了一天一夜,入夜时分,车子进了山林。
之后,车子越跑越快,路很差,或者根本就没有路。
李苒紧贴着车厢板,耳朵贴在枕头,听着车轮压过枯枝那密集细碎的轻微响声,树枝不停从车厢划过、折断,那些细微却刺耳的声音。
照车子的速度来说,车子不算太颠簸,这是因为经过的地方,树叶堆积的很厚。
几次下车时,她大致能确定,他们带着她,一直往南略偏西,往荆湖方向。
从金明池外离开那天夜里,她被扔了三次,换了四次马,马速极快,马在那样的速度之下,只能跑一百公里左右,那一夜,应该是四百公里,不过那一夜,应该绕了不少路,以甩开后面的追踪者,到底走了多少路,她推算不出。
马车白天的速度略慢,他们要和路上的马车差不多的速度,才能不引人注目。夜里比白天快很多,这样日夜兼程,一天一夜,三百到五百公里。
那这会儿,她应该很快就要进入荆湖北路的北部。
那是新朝的大军还没抵达,还没归入新朝版图的地方。
马车压着厚厚的落叶和枯枝,狂奔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李苒坐了起来,眯眼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一条缝的车窗。
看来,已经到了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了。
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里,还有多远。
阳光灿烂时,车子没象往常那样停下吃饭出恭,李苒再次坐了起来,看样子,快到地方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车窗外树影晃动,速度慢下来,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婆子长舒了口气,先跳下来,伸手去扶李苒。
李苒没理她,挪过去,坐在车厢门口,先看了眼四周。
四周都是高而黑的步障,步障内,还是只有她和婆子。
李苒下了车,沿着步障,进了一明两暗三间上房。
上房门里,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神情紧张,想看她又不怎么敢看。
李苒没理会两人,站到屋子中间,慢慢转身打量四周。
外间一张条几,挨着条几两把椅子,两边两排椅子,左边是卧室,那张床很简单,只竖着四根柱子,挂着厚实的帷帐,对着床的窗下,放着张矮榻。右边是书房,一桌一椅而已。
李苒径直走到床前,掀开被子睡下。
这一夜她没怎么睡着,她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了,一会儿还不知道要应付什么样的事儿。
很快要到来的人和事,不管是什么,都是必须全神贯注去应付的,她得有足够的精力,她必须睡一会儿。
婆子看着李苒进了屋,长长吐了口气,转身掀开步障。
这是间阔大却简朴的庄子,婆子从步障里出来,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一个六十岁左右,气度极好的清瘦男子。
“黄先生,接回来了,顺顺当当。”婆子带着几分喜色。
黄先生冲婆子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去很远,才站住问道:“她问过什么没有?你怎么说的?”
“没问过,姑娘一句话都没说过。”
说不上来为什么,婆子说到李苒一句话没说过,心里涌上来的,全是尴尬和难堪,她总觉得,姑娘这个一句话不说,全是对她的鄙夷和不屑。
黄先生看起来有几分意外,片刻,带着几分释然,叹了口气,传说她常常几天不说一个字,看来是真的。
先皇话就不多,贵人语迟。
“辛苦你了,去歇着吧。”
黄先生缓声吩咐婆子,看着婆子走远了,接着吩咐道:“传信过去,接到姑娘了,姑娘平安。看看杜大夫到哪儿了,催一催,杜大夫一到,就带他去给姑娘诊脉。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刚刚递了话出来,说是进屋就直接睡下了,说是,象是一眨眼就睡着了。”
回话的长随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刚刚经历过几天的生死奔波,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无所知,竟然直接睡下了,立刻睡着了。
这样的人,他头一回见。
黄先生眼睛微微眯起,片刻,慢慢舒出口气,心里涌出几丝欢喜。
这位姑娘,只怕比他以为的,更明白,更出色。
唉,可惜是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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