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如今东京城中最时兴的,正是韩家的马灯。最便宜的不过七千钱, 既可以外出时提着, 又能摆在书房、卧房照明。用的煤油虽说比寻常灯油贵些,但是省着点用, 也花不了多少。只要是中等人家, 都愿意备上一盏。
当然,也有人不愿用这奢侈之物。
书房中,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面前油灯昏黄, 偶尔还因灯捻太长,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房门被推了开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走进前来劝道:“良人,歇歇吧。再熬下去,眼睛都要坏了。”
然而温柔规劝,并未让人停笔。头也没抬, 他只敷衍道:“你先去睡吧。我写完这段就好。”
听他这么说,张氏哪还不知丈夫的心思。也不再劝, 反倒亲手修剪了灯捻, 倒上了茶水,站在桌边, 帮他磨墨。
有人陪着, 反倒能叫人记起时间。又写了一刻, 那老者终于停手,看了眼墨迹未干的折本,长长呼出了胸中郁气。
知道丈夫写的是奏章,张氏也不细看,只把茶水递了过去。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那老者神『色』总算舒缓了些,对妻子道:“夜深了,你赶紧去歇着吧。”
“你都不睡,我如何睡的着?”张氏嗔怪了一句,又略带忧愁的问道,“可还是为了那新法?如今好些人都说新法惠民,怨人阻挠呢。”
《日新报》登了数日郑国渠、都江堰的故事了,引得市井议论纷纷。不知多少人怒骂阻碍新法的人是贪官污吏。而她的夫婿,正着力叱责新法,张氏如何能不忧心?
谁料听到这话,那老者顿时皱起了眉头:“愚夫愚『妇』,怎知国事?这新法劳民害民,一味逐利,迟早祸国殃民!王介甫也是昏了头,怎能颁行此法!”
听到当朝相公的名字,张氏立刻闭了嘴,在心底轻轻一叹。当年自家夫婿,可跟那王安石关系莫逆,还援引其入朝。谁能想到,竟有一日会因国事起了纷争。
骂完王安石,司马光又长长呼了口气。如今朝野局势,他如何看不清楚?然而小报逐利,煽动世人也就罢了。天子和宰相,却不能如此。不守祖制,不尊法度,还要与民争利,哪还有德行可言?若想重振朝纲,大可“节流”。以天子为表率,减少用度,杜绝奢靡,风气自然大改。亲近君子,严明法度,纳谏如流,亦能得天命所助。只要如仁宗一般,做个仁善贤名的君主,天下自能太平。
而王安石口称“开源”,只谋钱货,早就走上了歧途。若是天子当真用了他,怕是朝廷都无宁日啊。
又把目光转回了案上,看着自己精心写出的奏章,司马光略略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都要再试试唤回圣心。
“这司马光怎地又上本了。”看着新崭崭的奏本,赵顼也是头痛。这些日,朝中对于农田水利法的非议可是层出不穷,搅得他都快觉得这是不是恶法了。
然而兴修水利,开垦农田,惠于天下,怎会是恶法?产粮是看水的,那些贫瘠之地,只要有了水,定然也能成为上田,产出增倍。况且他还建了农事局,专门研究耕种之法。如今那三牛拖拽的大犁已经制出,还有自民间收集来的沤肥施肥之法。只要尽心,何愁没有成果?
他如此禅思竭虑,只为天下丰足,怎地还有人觉得这是夺民之利?
然而把司马光的奏本看了又看,赵顼心中难免又生出了些忐忑。毕竟开常平仓借贷,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到底能不能成,他也有些拿不定。王安石倒是信心十足,可是万一真如群臣所言,出了祸患呢?
思来想去,赵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宣王安石、司马光上殿。”
既然两人政见不合,辩上一辩也是好的。
听闻天子传唤,司马光顿时来了精神。天子肯招他入对,而非留中奏本,分明是有了意动的心思。这可是个难得的良机,司马光立时整整袍服,朝垂拱殿去。
只一入殿,一道熟悉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原来不止是自己,天子也招了王安石。不过就算面对牙尖嘴利,擅长雄辩的昔年好友,他也是不惧的。只要天子能听进去自己所言,必会回心转意!
看着趋步入殿的司马光,王安石胸中也很是不悦。这农田水利法,也是花了半载时光,由不知多少人立定的法案。如此惠民之举,还有人来阻,他如何能开心?再说了,司马光写的奏本,只是驳斥,却无半点解决朝廷困局,施惠百姓的法子。光是指望圣君,有用吗?
赵顼可没管两人之间的暗流,直接对司马光道:“朕以看过卿之奏本。常平仓设立,只为平抑粮价,赈济灾民,有时三五载都用不到。与其放任粮食陈腐,何不如借贷于民?如今收取的利息也不高,怎会是于民争利?”
“借贷生财,本就是商贾贱业。朝廷『操』持,失了颜面不说,若是挪用仓廪,将来遇上灾祸,要如何处置?”就算面对天子,司马光也不肯让步,立刻道,“再者,借贷之事,总归是为了钱息。官家如百姓父母,哪有父母向儿女索取钱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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