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春斋临湖,冬日里湖面蒙蒙的,烟波浩渺。
现下的湖面可一点不如镜,白担着个“镜”的名儿。广禄觉得,其实镜春斋在冬腊月,更合烟波致爽的况味。镜春的真正意境,得到春日里才能体会。
亲王府跟皇宫一样,也分正殿和后宅。他还没娶福晋,后面寝殿没人住,镜春斋正好在府里正中间,素日他便住在这里,写字读书,处理政务,也见些重要隐秘的客人。
从镜春斋过桥是一道垂花门,打那起便是后宅,等闲人不能进。
怡亲王府的后宅担着虚名儿,没正经主子,只一个庶福晋和几个从小服侍他长大的格格,散住在后面偏院里。庶福晋打理后宅,人少事也少,知道他不耐烦,没大事都不敢找他,所以有时他都忘了后院还住了几个女人。
站在临水的支窗前,瞧了一会儿对面水上停摆的画船,广禄走回桌前拿了本书看,看了一会儿,有些讶异的发觉自己一个字没看进去。
这可不像他,广禄笑了一下,有些郁郁的。
静心修心上面的功夫,他比谁都有心得。打小他就知道,豹子猎物时,得安静,得耐心。大了,皇阿玛极赞赏他这一点,告诫他,这辈子甭管遇到多大事,都不许慌神。慢慢的,他说话越来越缓,心思却越来越缜密。
从喀尔喀回京是深夜,他没回府,夜里在宫外值房眯了会儿,早上就递了折子求见。
一直等到早朝散了,皇上在乾清宫宣的他。先回复了旗务上的差事,皇上问得极细,他答的也坦荡。
问起阿敏,说到阿敏突然的失心疯,如今在家将养,只怕不能好了时,他察觉到皇上隐约透出的如释重负。他的心又往下坠了坠。这些年来,他的心就这么一直坠了又坠,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底儿。
他的这位皇兄,听到阿敏疯了,才放心了许多。他知道皇上最防自己,也防大臣,如今连阿敏都防,上位者如此拘泥,追随者最终又哪能有善果?
广禄在心里哂笑。
阿敏手里的圣命手谕,他早搜出来了,看过后随手就扔火里烧了。
皇上就是皇上,是先皇的嫡子,天命所归,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夏在这位手上,只能图个安稳。
他又细细禀告了一路上巡查到的水文和城防,皇上显然没什么兴趣,略听了听,吩咐将折子递了上去,就让他跪安了。
出了乾清宫,走过金亭子下面,他驻足,眯眼瞧了一会儿。碰巧就见到了佟六福打月亮洞里过来。
佟六福大名其实叫佟陆福,侍奉先帝时,跟他们这些皇子混得极熟,他们跟着先帝也叫他佟六儿,是紫禁城第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佟六儿比他大不了两岁,如今极得圣宠,现任敬事房大总管,还兼着乾清宫总管太监,实打实的御前第一红人。
佟六儿笑呵呵的问了安,便道有事相求,择日要亲去府里拜见。这自然是皇上的主意,他满口应承了下来。
今儿个是他回来后第一个休沐日,一大早,佟六儿就派人来打了招呼。让他意外的是,佟六儿来竟是为了那九——他要收那九做干儿子。
这么瞧,佟六儿今儿来,不像是替皇上办差,只是怎么突然想起要收那九做儿子?
论起来佟六儿年岁并不大,将将儿三十不到,那九只小他十岁,这儿子可有点偏大。
可宫里面认干儿子,倒不怎么计较年龄的。差五岁上,也有人赶着巴结,哭着喊着叫干爹,可你愿意当儿子,人家还不一定答应。
再说佟六儿在宫里,主子们之外他就是第一人,绝不缺人巴结,怎么就单看上他府上的那九了呢?莫非是跟他示好?这事吧,里外里都透着蹊跷。
他谨慎着,没敢当下就应承,那九的倔脾气,他可是知道,要是他应下来,立时叫来那九认干阿玛,那九梗了脖颈儿,撅了佟六儿的面子不说,他也同样丢份儿。他一个主子,连身边小太监的主都做不了,说不过去。
可他还真怵那九的脾性。那九的性子,要不乐意,说破大天,也不会低头。青天白日的,好儿么秧儿的非给人找一阿玛,总得先问问人到底怎么想的啊。这逼人认阿玛的事儿,搁老七广成身上做得出,他可不能够。
还好佟六儿并不恼,说今儿个出来久了,得回宫当差了。留下话说,这事儿成不成的给句话儿,他是真瞧上那九这孩子,有意栽培。广禄呢,乐见其成,搭上了佟六儿,半个皇宫便都在手上了。就叫来那九送佟六儿出去。
佟六儿刚走,他这里还没理清楚头绪,没顾上问那九什么个机缘,那个丫头就来了。
一早上跟脑门子里打官司,他正头疼。这会子旁的人来,他根本不会去搭理,可一听是二丫头来了,便立刻有了精神,命那九亲自去接。
他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只是听到雅布家的帖子,心情顿时清爽起来。
毕竟,把素格带回来,是去喀尔喀的目的之一。
放下书,在屋里头绕了几个圈子,便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忙折身走到书案前,拎笔写起了字。那九来回禀,他点点头,继续蘸墨。
二丫头终于还是来求他了。他自然猜得出她的来意,只是她来得比预料中要早。
那九推开菱花门,进去禀告的空隙,素格心里忽上忽下,暗暗责怪自己孟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擅自来见一个男子,虽说是王爷,可让人知道了也打嘴。只是想到福慧儿的处境,心思又坚定了。她不想只因为怕被人喷唾沫星子,把个福慧给害到万劫不复。
那九替她推开门,瞪眼想跟进去的依墨,依墨吓得腿儿哆嗦,不敢进门。
殿里也有小宫女太监伺候,不妨事,依墨安慰自己道。且姑娘说的事儿,多个人听到多份风险。王爷的脾性儿,可也说不准,万一见她在,面子上搁不住,撅姑娘几句,不好回圜。
素格进来时,殿里很静,几个宫人掖手而立,安如泥塑。过了正午,日头柔和了许多,从四面菱花门直棂窗照进来,那光细细的一绺儿一绺儿,有尘埃在光里飞舞,跟她们太太屋里不同,这里都能闻得到老爷儿的味道。
广禄坐在六扇屏前,光芒汇集过来,给他周身蒙上一圈光环,素格悄悄看他,光里的人双眉英挺,眼里似藏了春日的云气,霎霎眼,就是千山万水,只不过,有些冷冽。
“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这一程子忙,奴才不敢打扰,今儿个特意来给您请安,也谢谢主子一路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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