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里这两天当差的,个个都打起十分的精神来。
庑房门敞开着,几个宫女围坐着等掌灯。西北风刮了一天,吹得角檐上的哨瓦呜呜咽咽响,像是受了委屈却又不敢哭。云翳沉沉,暮色苍茫,还不到戊时,屋里已经暗的影影绰绰。角檐顶上,雪已是积了厚厚一层,被风偶尔掀起一角,雪沫子在屋脊上飞舞,蹿过歇山顶扬起的角,缺口下露出斑驳的明黄和翠绿琉璃瓦。
翠枝打起棉帘子进门,放下手里的浆糊,抱着手呵气,跺脚冲里面道,“今儿前面谁当值的?刚内务府来人送药,见门对子被风吹歪斜了,也没人应,我赶着答应了,爬上去扶正的,常新纸有几张也快吹起角儿来,我才又赶着贴好。”翠枝是当值里最认真的。她进来,里面围着火盆的几个忙让出个地方。
“主子这几天病着,万岁爷急的嘴角都起了泡,谁这么不知死活,当值了还瞎跑?亏我碰着,支应了下来。都小心些吧,这当口,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翠枝不忘再嘱咐一遍。这几天,这些话都说过不知多少回了,可还是会出岔子。
顺子正围着火盆烤手,脸上被炭火烘得红彤彤两块,听了忙应道,“劳烦翠枝姑姑,原是我当值的,刚里面荣姑姑叫给皇后主子送信儿,我跑了趟景仁宫回来,人冻成冰坨子了,才进来烤烤。外面不是还有小安子在吗?”
荣子是延禧宫掌事姑姑,翠枝是二等姑姑,这几天荣子在里面忙的顾不过来,翠枝就总揽了外面的事儿。
翠枝哈着气,把刚烤的有点烫的手蒙在耳朵上焐着,啐道,“那会儿不在?只要有差事就都不在!瞧着要是放赏了,跑的倒是比谁都快!且都等着,全记着呢,这程子顾不上,等娘娘大安了,我再一个个跟你们算账!”
顺子讨好的替她端杯茶来道,“姑姑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嗐,谁说不是呢,还想着今年主子荣宠最盛,咱们跟着好歹能多讨点好,去年我还在贞嫔小主那儿蹭了一个二两的银锞子呢!今年呢,忙得快熬成红眼鸡了,连个银锭影子都没捞着。姑姑您瞧瞧,我这眼睛,几天几夜没睡囫囵觉了。”
伺候热水的宫女双喜没精打采的慢吞吞揉辫子上穗儿,“都熬着呢,您就别抱怨了。。。甭提打赏了,我才打掖庭到咱们宫里,外边嫉妒的眼也红了,可如今。。。别的不指望了,只要今儿晚上能吃上锅子就好了,这个大年,连顿饺子都没吃上。在家时,一家子团团圆圆包饺子那才叫年味儿呢,唉,如今就想饺子的味儿。”
进了宫,到出宫至少八九年回不了家。过年想家也是人之常情,即回不去,那口饺子就是个念想。她一句话勾起众人心事,一时都不言语了。顺子家里早没人了,太监即进了宫,这辈子也不指望出去,心里就不耐烦别人提这茬儿,这时嘿嘿笑着奚落双喜道,“您啊,也别指望了,晚上大概还是喝粥。主子娘娘不好,您还只是惦记着喝酒吃肉,把你个没良心的。”
双喜恼了,要去挠顺子,就听外面有人来掀帘子,“该时候掌灯了,快些去吧,主子万岁爷过会子要来!到时黑灯瞎火崴了脚,看你们几个脑袋赔!”
一伙人才忙各去取家伙式儿,宫女们手里拿着长杆,挑着一溜儿琉璃风灯,一盏一盏往上顶,挂到铁钩上。次第亮起来的灯笼,跟其他宫里连了煌煌的一片,地上的灯影和廊下的灯笼围成了一个橘色火龙,把东六宫盘了一整圈儿。
外面刚听见太监拍手,皇上的肩舆就到了。众人忙到廊下滴水处跪接。皇帝脚步匆匆,直接进了寝殿。
今儿个这来的是第三趟了。
贵妃小脸揪着,本来不大的脸尖了,水色不见了,干巴巴的皱着,透着土黄。
皇帝心里更焦躁了。三天了,一点好转没有,人却蔫蔫的越来越没精神了。
“太医呢?!不是说三天就好了?”皇帝到了暖房,就见到匆忙赶来的皇后。
太医自然都在,战战兢兢等着上面责问呢。
陈太医喏喏只管带头伏地磕头,话是自己说的,可没说准,这命这会儿还在不在自己手里都难说。
福伦是跟着皇帝过来的,此时也在外面候着瞧热闹。这么大的事,他哪能撒手不管。跟着主子伺候是本分。这会儿听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心知今天不定哪个就要倒霉了。贵妃一直不好,太医首当其冲。
今年过年,就连自己都小心翼翼,不敢大意。万一主子问起什么要个什么,内务府没及时供上,也要受牵连的。他扎着手立在窗外廊庑滴水下,有些惴惴,把自己的差事想了一遍,觉着没什么纰漏,这才侧着耳朵,凝神听里面动静。
忽然又想起,若是贵妃躲不过这一劫,后事也要预备起来。福伦一面提着心神,一面心里打小鼓。
库房里现成的棺木也有,原是给贵老太妃备的。那是一副上好的陈年金丝楠木棺,从十年前就备好了,一年刷一遍漆,这都刷了十几遍漆了,贵老太妃愣是活的好好的。不成,就把这副棺木给贵妃先用,反正这回贵妃带着胎儿走的,皇帝肯定是伤心极了。贵老太妃那儿,再踅摸一副板子吧。她也用不着抱怨,这是她福大命大,难不成她还跟人抢棺材板儿用。
里面只听陈太医在叩首,连称自己无能,皇帝恼怒的一直厉声呵斥,听了一会儿,福伦嘴角微扬,捏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兴致盎然。
皇后眼见要闹僵,这会子,杀光太医也没法让贵妃就好起来生孩子,皇帝的脾气,也过于急躁了些。
她温声道,“主子爷别生气,您龙体重要。大年节下,打打杀杀的,对贵妃和孩子不利。奴才想,他们即诊出贵妃的喜信儿来,必是不敢不尽心。只怕有什么蹊跷,让他们静下心,仔细再想想法子。”
皇帝听到对孩子不利,才醒了点神回来。怀孕是喜事,是听不得杀头这样的事,坏了阴鸷。再者,杀人容易,真杀了这些人,一时去哪找人来给他的贵妃诊治?
皇后扭头瞧着地上跪的陈太医,一阵无力,“你们倒是说说,怎么回事儿呢?是缺人还是缺药?说了三天能见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仔细琢磨了回话。到了这时候,还这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你们肩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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