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寅秋先看此文破题。
怀人之诗,备道其所为怀者焉。
看到这,他微笑点头对一旁的彭汝玉道:“又看到一篇有意思的文章。”
为什么说这开头有意思?
因为,通过【怀人】二字,作者直接告诉阅卷人,你别考察我了,毛诗和朱子所言我全都看了。
上面都说了,《卷耳》乃怀人之作。
上来用两字既点题,又告诉阅卷人,我是学霸,这题目难不住我。
考生和阅卷人有的时候通过题目也是可以对话的。
比如考数学,应用题明明四则运算就能解决问题,小学生非要用微积分解答这题,阅卷人看完后便对这个考生的实力有所了解,并且对他的调皮微微一笑,心想:“你小子来我这卖弄来了!”
不过,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沟通交流方式,杨寅秋不仅没有着恼,反而因为此文作者的一个小小调皮,心中微微一笑。
这时,他读到承题部分:“夫怀人之于无穷也,歌《卷耳》足以尽其变矣。”
这段话有进一步道出《卷耳》几乎穷尽了怀人时复杂的情感变化。
破题、承题紧扣《卷耳》全篇文本,论说诗之情、情之变的核心概念,用后世的话来讲,其实作者的侧重点却是在说诗学的理论总结。
再往后看,只见考生写道:“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恋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倾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缜其大道之旁也。”
“又托言欲登此巍巍之山,以望所怀之人而往从之,则马罢病而不能进,于是且酌金瓯之酒,羡里拘幽之日而作耶?然不可考也!”
杨寅秋眼睛一亮,一拍大腿激动了。
不管是毛诗还是朱子,都说这是后妃的怀人之作。
但是这个考生却进一步阐发,估计这首诗写作时间应该是文王被商纣拘在羡里时所作。
后妃见王上久久不回,心中应该是十分忐忑思念的。
将一种情感直接代入到某件具体的历史事件中,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能够让情感有了寄托,具象化了。
读者有了参照比对,一下子就能共鸣。
其后,这个作者在文章的后半段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深究妃子怀文王这点。
反而歌颂起文王妃子的【贞静而专一之至】。
刚刚说了,想要写好诗经的阐发,必须要言之有物,必须要把八股文的本质——【代圣人立言的词章之学】这点凸显出来。
而此文的作者正是此中翘楚。
虽然前文他把【后妃怀人】这点代入到了具体的历史事件中。
但这只能说明此文有新意。
可这份新意并非是文章想要表达的中心意思。
中心之意还是要阐述文王的妃子贞静专一这点。
作者并没有舍本逐末,而是继续紧扣主题。
杨寅秋感叹:“就算是写后妃怀人,本文也可谓奇文,院试是必中了的,但能专而一之,不动不摇,此文顿等大雅之堂,可谓迄今为止,案首之选也!”
彭汝玉闻言好奇道:“大宗师,又发现了好文章?”
杨寅秋点了点头:“此文虽然没有股对排偶之举,但却有对《诗》新颖独特的解读与阐发,可谓别样洞天!”
彭汝玉接过他递来的试卷看了起来。
看完后感叹道:“读完此文,方知《卷耳》念行役而知妇情之笃也!”
他这句话的意思掰开来细说可就了不得了。
虽然此文承用朱子之说,认为《卷耳》是“后妃思念君子之诗”。
但作者进一步强调此诗无异于“匹夫之闺情”,后文中淡化了主人公的后妃身份地位,体悟到了其中“匹妇之至情”这一点。
用后世之语解释,就是将个例代入到普世化,表现出独特的艺术审美观点。
再看想要写好诗经的八股文有啥要求来着?
要对心物情景进行深入的审美挖掘。
而这篇文章不就是这点最好的体现吗?
彭汝玉心中感叹,虽然他有些瞧不上杨寅秋这个人,但说实话,对方的文章水平还是很厉害的。
对文章的评判也很是慧眼独具。
四书题和五经题,他能拿出来给自己看的文章,确实都是上乘之选。
而能跟自己讨论几句的,几乎都是可以拿到乡试、会试上试一试的绝妙之作。
就冲这份眼力,朝廷选择他做南直隶的大宗师,确实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杨寅秋得意地将卷子拿了过来,在下面中间又画了一个圈。
其实这时候杨寅秋是有些怀疑这文是徐鹤所作。
因为海陵徐家就以《诗》传家,能做出这种文章的,必然是看过《毛诗》的。
不过杨寅秋还是有点疑惑,这篇文章论文采也跟徐鹤之前的表现有点不一样。
如果说徐鹤之前的表现在他看来文采斐然,但多少有些堆砌的痕迹。
但这篇文章,文采还是那个文采,却一点堆砌的痕迹都没有。
杨寅秋不相信一个读书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文风进益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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