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
一队官兵将一张张盖着应天巡抚大印的告示,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告示墙上。
行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有人高声念出告示上的内容。
“自即日起,苏州府各县所设巡抚衙署,将同时挂牌准予告状三天。百姓有蒙受不公者,皆可前来递状带书。衙署并设口告簿,准许百姓口头陈述诉状……”
“太好了,青天就是青天啊!最知道我们老百姓的难处!”听人念完告示后,苏州百姓一下就沸腾了。自从海公上任以来,他们早就盼着开衙放告这天了!
但因为海公禁止讼棍出入衙门,以此为生的举人秀才们怀恨在心,故意不给百姓写状子。
老百姓大都目不识丁,就是勉强识几个字,也不会写专业性很强的状子。大伙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巡抚衙门的告示出来,居然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
这下大家再没什么好头疼的了,纷纷赶赴巡抚衙署,排队告状。
果然看到衙署门房上,挂起了‘口告处’的牌子,里头坐着一屋子书办,专门给不能亲自写状子的百姓代写。
但是来告状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八个书办根本不够用。衙署又紧急抽调了十六名书吏过来支援,这才勉强赶在天黑前,将所有的状子写完。
待到经历官将所有状纸归拢起来,一点数,所有人都下了一跳。
一天时间,居然收到了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两千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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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抚签押房中,牛佥事苦笑着向中丞大人禀报道:
“这一天,收了从前一年的状子。还有明后两天,怕不得上五千。中丞,咱们不干正事了?”
“这就是正事儿……”海瑞戴着赵昊送他娘的那副老花镜,在专注的翻看着厚厚的苏州府税粮账册,桌上还摆着高高的几摞。
“啊?”牛佥事一脸懵伯夷,小声问道:“中丞不是要均田均粮吗?跟审案子风马牛不相及啊。”
“那是你看不透而已。”海瑞也不抬头,淡淡道:“实在想知道,把诉状分门别类一下,就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了。”
“唉,好。”牛佥事随口应声,心说我没那么好奇,还是回去睡觉吧。
“明早把结果报给本院。”谁知还没退到门口,却听海瑞又补充一句。
“明白。”牛佥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我这不贱人多嘴,没事儿找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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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熬了个通宵的牛佥事,顶着一双黑眼圈,脚踩着棉花进了签押房。
却见海瑞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身上的袍子也还是昨天那件。
“中丞也一夜没睡?”牛佥事打着哈欠问道。
“睡过一会儿。”海瑞这才抬起头,问他道:“什么结果?”
“回中丞,一共两千两百余份诉状,其中超过两千份,都是告乡绅豪夺田产的。”
牛佥事的从四品,也不是抽奖摸来的。这会儿他已经明白了海瑞的意图——中丞大人是欲以审案为突破口,一刀切开应天十府财税改革的口子!
财税改革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要改变朝廷收不上税的窘迫局面。
朝廷为什么收不上税?因为官绅不纳粮,而且还大肆兼并土地、藏匿田亩。应该纳粮的那些地主,也把土地托庇到官绅名下。结果宗族势力、士绅势力,从地方到朝堂盘根错节搅成一个巨大的官绅集团。
这个集团控制着地方,架空了官府,让朝廷的政令化为空文。朝廷和官府自然也就收不上税来。
而那些诉状中豪夺田产的乡绅,与那些不纳粮的官绅是高度重合的……哪怕不是他们本人,也是托庇于他们的亲族,奴仆。
海瑞以放告为突破口,轻易就拿住了这些人的把柄。只要他的刀够快,或者别人相信他的刀够快,就足以威慑住那些平日里肆无忌惮兼并,满屁股是屎的乡宦,让他们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唱征服了。
谁说海刚峰不懂变通太死板?他实在太懂变通了,太不死板了。
只是别人的变通和灵活,都用在‘谋己身’上;海刚峰的变通和不死板,却只用在‘谋国事’上。
‘谋大事而不惜身,事必成焉!’牛佥事脑海中蓦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话。钦佩之余,他忍不住问道:“中丞为何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据说成化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宦囊空空。哪怕二品大员致仕后,家中也不过是小康。”
海瑞揶揄一笑,似乎答非所问道:“如今随便一个知县,家中都有良田万亩。退休的布政使可以修建几十亩的园林,蓄养奴仆姬妾无数。怎么七八十年间,世道变化就如此之大?”
“世风日下,人以豪奢享乐为荣。官员不再清廉自守,皆与乡绅勾结鱼肉百姓。”牛佥事深有感触道:
“下官明白中丞的意思了。这些年来,兼并如此严重,然每有百姓诉讼豪绅夺产,州县官员必然偏袒有钱有势者,所以输的一定是穷人。以至于江南民间,流传有‘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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