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三郡国,造化独钟二郡,民谚所谓“金张掖,银武威”者。
所谓“金张掖、银武威”,是张掖、武威二郡地气温和,利于农事,麦田桑柘连绵,人烟稠密。然而相比之下,武威郡号称“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号称是兵家必争之地。
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兵火烽烟时时光顾之地,相比之下,反倒在农桑二字上比张掖郡略逊了一筹。
武威郡治所在的姑藏城,算是得天独厚,祁连山融雪而成诸河,恰流经姑藏城。有水有土,乃有耕有牧有游商,姑藏身为凉州治所,城中多的是胡商胡姬,也许是因为姑藏身为州治,此处的祆教经师们,也不似其他凉州郡县那么放肆。起码,这里的祆教经师,尚不敢径直上街去执行教法,捧着羊皮经文,喊着阿胡拉玛兹达,砸别人家的门面。
祆教徒既然不敢放肆胡为,那么姑藏城的市井烟火气,也就显得比别处更浓厚些,甚至风气较诸关内,还更开通些。凉州的大族,重武功,轻儒术,对于关内为了平抑粮价而屡屡禁酒也是不以为然。反正,姑藏城里上些档次的饮宴,都用的是西域葡萄酒,又不曾用米麦蒸酿,天家的禁酒令能管得许多?
有了美酒,自然也要美器。于阗国贩来的玉碗玉爵,固然稀有难得,然而祁连山也产墨玉,虽然玉色不正,多了许多墨绿斑点,不适合做圭璧璋佩,但是琢为酒具却是再好也不过的。出自大秦的琉璃杯,别处或许极少见到,只有豪门显贵或许收藏着一两件,秘藏珍视,轻易不现于人前。可是姑藏的大族乃至商户,谁家开筵不是备好了一两件琉璃碗,专门为贵客端上来?
哪怕就是关内委任而来的流官,除非是那等标榜清廉、鼓吹儒术,简直不似人类的老厌物,谁在姑藏之地,不是大有西风醺醺然,更胜南风薰薰的感慨?
是日天气正好,姑藏城外十里,落成不久的沧浪台四周,都是小吏并供役人等在忙碌。
从沧浪台上望去,远见祁连千载白首之峰,上摩青天,四野绿意不绝,接于河岸。这等气象,与中原膏腴之地迥然不同,让人登高一望,便使得襟怀一畅。
这样风物游赏之下,谁还能记得十几年前,从西域到陇右,处处是生烟起火,处处是叛军张狂,处处是丧家失措的难民?只怕如今自关内委任而来的流官,也没有想过,当年凉州羌乱,他们这些流官的前辈们,是怎样地一个昏招接着一个昏招,最后将自家性命也一并葬送在了兵燹之中吧。
一位头戴一梁进贤冠的老吏,只是前前后后地跑着发令:“今日沧浪台上筵席,比不得招待那些粗鄙无文的本地军头,果子务求精洁,李子与桃都要用深井水沉过的!呔,那夯厮,这祁连山挖来的冰只能用来存去年莎车国送来的新酿葡萄酒,果子冰伤了,可便上不得台面!”
台下一干人等忙碌得人仰马翻,沧浪台上,自有人一身鹤氅,大袖飘然,兼之眉目清朗,望之如神仙中人一般,端坐在主位。这人手中执着一柄象牙为柄的羽扇,一指远处,款款笑言道:“乐泉兄,你是青州寿光出身,这凉州风物,较之青州如何?”
被他呼为乐泉兄的中年人,生着一张国字脸,方头厚唇,看上去似是极为老实忠厚的长者人物。然而左眉中间却生着一颗肉色大痣,顿时将他的面相破坏了好些,反而显出一丝阴鸷气息来。这位便是张掖郡太守段罔,表字乐泉,青州寿光出身,在张掖郡一任太守就是十几年,只因罔音通王,也有人背后直接喊他张掖王的。(盗泉子按:东汉灵帝时期的这位张掖段太守,因作者只知其姓,不知其名,只好向壁虚构,不免遗笑于大方之家。)
只是段罔虽然是流官,但在凉州执掌一郡多年,反倒算得上是半个土著了。比起他这个与凉州本地豪族都说得上话的张掖太守来,反倒是这一任的凉州刺史,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官场新人,这新鲜程度,都快比得上某个连跳好几级的兵曹从事了。
说起来这位凉州刺史也是个官场的异数,他姓梁名鹄,字孟皇,原籍凉州安定乌氏,祖上与凉州有名的外戚梁氏还能攀上些关系,实在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凉州土著。然而这位梁孟皇实在没有遗传到梁氏祖上那善战、善弄权的血统,倒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文艺青年,一手八分书深得大书家师宜官真传。
而于书道颇有些附庸风雅之好的灵帝刘宏,也居然就因为这位梁大家的书道精深,一时兴起,就把他从鸿都门学一手提拔到了如今的凉州刺史高位上。要说魏野那个兵曹从事来得太过轻巧,那么梁大家这个凉州刺史,来得就如同儿戏了。
在他原本的人生轨道上,这位大书家因为荒唐天子刘宏的关照,几年后就由凉州刺史任上转入了中枢。此后漫长的人生中,他将用一手精妙无匹的八分书,承包了袁绍、刘表、曹魏无数重要表文与碑记的誊写工作。并且让一代书圣王羲之心心念念地走遍各地去寻访他遗留的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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