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牢里,一直看不清楚面孔的传教士向着钟老四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信十字教的好处:“救主是爱人的,自然也是爱你的。钟老四兄弟,恶霸可以用苦难来整治你,可以勾结官府来欺压你,但是你的身体受苦了,你的灵魂便蒙福了。不管有多少人拿着刀剑,让你没了吃食果腹,没了衣服遮体,没了银钱花用,然而你将心灵放开,请神住进去,你便是有福了的。救主只凭爱,就胜过了一切世上的力量,救主爱你,你也要爱救主,这就得了圣品,让你在最后审判的时候,坐在救主的身边了。”
“来吧,我来教你一段经文:我们为你的缘故终日被杀,人看我们如将宰的羊。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钟老四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传教士,断断续续地跟着他念完了这一段话,却见着这个传教士突然又跳了起来:“什么?是谁?是谁在破坏我的安排?这股灼热到让人坐立不安的力量又是从哪里来的?!”
教士歇斯底里地跳了起来,随即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向着凤府的方向,喃喃地唱起了一首让钟老四根本听不明白的异邦歌谣。
那阴沉而悲郁的调子,听得人心中一阵阵地发疼,如果钟老四曾在广州做过买办和通事,便听得出来,这是一支西洋歌子:
“人类让天父蒙羞,
天父于是判决人类毁灭,
天父的愤怒将会落在罪人的身上。
看哪,
天主将这样发泄其复仇的火焰,
硫磺和沥青混合着苦胆,
撒旦将这些全都倾洒在这些罪人身上。
为了耶稣我们尽力鞭打自己,天父通过耶稣会带走你的罪。
为了天上的父我们挥洒我们的血,这益于我们处置我们的罪。
主啊,我们大声回答你,请接受我们报答您的服侍,并请拯救我们以免我们在地狱被焚烧!”
在这样的歌声里,传教士拔出了一只又粗又尖的锥子,缓缓揭开了他穿在身上的粗羊毛僧侣袍,露出了攒满老泥,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的后背,在他的背上却纹着一幅大宅院的图样。
如果从天空望去,这重檐叠廊、一时间数不清楚有多少屋舍的宅院,正是佛山镇最为豪阔的凤府。
……
………
凤府里,管他是繁花铺地锦,管他是金波漾玉盏,管他是丝竹歌管弦,如今就只做了一个杯筷狼藉、尸首横陈的厮杀场。
桑飞虹带着五湖门的弟子就守在戏台上,也不与五虎派合力应敌,也不去助“金钱帮”一臂之力。
圆性尼姑就立在一群神思不属的五湖门女弟子之间,持着拂尘目光冷淡地看着凤天南父子与魏野凶险万分的内力比拼。
桑飞虹这位五湖门掌门,此刻就一面注视场上情形,一面寸步不离地守着圆性尼姑。
这位妙龄女尼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其师却是峨嵋派中有名的前辈高人,当年也是叱咤武林的狠角色不说,如今江湖上不论白黑两道,那些名宿耆老听见她的名号都要自居晚辈。按理说,武林中人收徒也有规矩,闯出字号的门派,极少见老师傅小徒弟这回事。便是有辈分极高的名宿见着了衣钵传人,往往只传艺不收徒,仍将这样的关门弟子收在晚辈门下。
这样处置,也是免得乱了辈分,让一个后生小辈与一群五六十岁的武林前辈平辈论交,实在是乱了长幼之序。只是自从满清入关以来,各门各派行事都越发地不要脸了。就拿号称天下武林正宗的少林寺来说,康熙朝的名臣鹿鼎公韦小宝替康熙做替身,出家在少林寺。
为了讨好康熙,那一代的少林寺住持晦聪和尚便替其早已圆寂快四十年的本师观证和尚收下了韦小宝做关门弟子,法号晦明,与少林寺住持做了师兄弟。满少林寺七八十岁、不用烧都能结出舍利子的澄字辈和尚,见天腆着脸喊一个十几岁的小滑头师叔,丝毫不以为耻,如今少林寺那一方“敕建少林禅寺”的牌匾就是这般挣回来的。
有了少林寺开了这个好头,峨嵋派也是宋元之际久已知名的名门正宗,哪能不有样学样?何况圆性尼姑的师尊在手段狠辣、脾性古怪这两点上,可算是得了峨嵋派历代祖师的真传,说不得还有些青出于蓝的势头,她教出来的这个徒弟也着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桑飞虹望着凤天南父子联手发出的那一道碧绿毒烟在魏野双掌催发的灼热炎气面前寸寸后退,不由得说道:“圆性小太师叔,这道士嘴上轻薄浮浪,不想武功却这般厉害,凤天南只怕是今日难逃公道了,过了今天,江湖上也没了五虎派这个字号。咱们是就这样看着,还是先离开这是非地为好?”
圆性尼姑却像是浑然未听见桑飞虹的问题,只是喃喃自语道:“话虽如此说,凤天南始终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眼见得他如今就要死在这位道长手中,我却不能不遵从师命救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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