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此时,叶笙和阿飞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面摊子。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别人。
叶笙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叶笙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一个腰上围着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叶笙暗暗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朗声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此时,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了?”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叶笙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一只手扼住了脖子。
叶笙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呼”的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叶笙立刻也追了过去,大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吕兄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无论是谁,都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那么,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叶笙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叶笙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叶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他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叶笙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真不敢相信。
但他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银戟温侯”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竟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叶笙也已远远停下,凝注着吕凤先。
沉默了许久,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他说话的声音,竟然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叶笙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此时,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叶笙终于长长叹息一声:“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但……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好!”
………………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此时,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不久前,这只手还是一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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