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进了书院旁侧,康老先生住的那处院子时,屋里刚刚掌了灯,康老先生正就着红泥炉子上翻滚着的冬笋腊鸭锅子,抿着口小酒。
康家老太太见得王三郎来了,忙招呼着又上了副碗筷,嘱咐着王三郎陪着康老先生饮上一杯小酒,自家又乐乐呵呵往厨下去,嘟囔着再炒个什么下酒菜。
王三郎勉强和师娘应对了几句,见得师娘转身出了屋,才又看向灯光里,康老先生明暗交错,带着满脸笑意和褶皱的面庞,突然大步往前,走到康老先生面前,噗通就跪了下去。
王三郎这一跪,倒把康老先生跪得愣了愣,才放下刚夹起的一块笋片,温声问道:“这是怎的了?不年不节的,你这会子下跪,你师娘可没准备好压岁钱。”
王三郎心里的暖意直冲上鼻尖眼眶,忍了许久也没忍住,还是吸了吸鼻子,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寻常没太大区别:“先生,学生今日,是来辞行的。”
康老先生脑子转得飞快,挪了挪身子,直直朝着王三郎跪下的方向,端端正正坐好了,才道:“人活一世,聚散有常,既如此,你先把头磕了,再起来说话吧。”
康家老太太从厨房打了个转儿回来,一进门,就见得王三郎正跪在康老先生膝下,端端正正在磕头,只一脸愕然道:“这是怎么了,这孩子好好儿的,你这老头子别没事就板着脸训人家。”
康家老太太这话,直接把王三郎那努力憋回去的热,又勾了出来,上山近三载,师娘待他这份温暖备至,点点滴滴,全都浮上了心头。
康老先生面上却是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只悄无声息搬了把椅子到自己旁边,招呼康家老太太道:“你也过来坐下。”
康家老太太有些不明所以,心里大概有了些猜测,也不再多说,只依言过去坐下。
康老先生又对还垂首跪在地上的王三郎道:“既是要辞行,也给你师娘磕个头吧。”
康家老太太那心就跟豆腐块儿一样,只听见辞行两个字,就忍不住心里发软发酸,从前多少年,她就是这样,把儿子养大,再看着儿子磕了头,转身往外,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再也看不见,多少年也难得回来一回……
从前在山下,虽说康老先生的弟子,也经常往家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最喜欢康老先生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山居寂寞,特别是这小一年,连尹艾都领着孩子去了豫章城里,主持事务,倒是这王三郎日日都要来上一回两回的,回回来了,都要跟她聊上几句,把她逗得哈哈笑。
她就有种错觉,康老先生这个关门弟子,比她那些儿子还贴心。这冷不丁就说要走,康家老太太那眼泪,还没等王三郎把头磕完,就开始扑簌簌往下落。
康老先生搀了磕完头还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的王三郎起来,再看见他一脸的泪水,只叹了口气,又转身斥了自家老妻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大了,要去奔前程,哪能天天陪着你这老太太逗闷子,你就哭,把孩子也勾着掉眼泪。”
说完又对王三郎道:“你师娘眼窝子浅,从前你那两个师兄出门的时候,她也这样,你别跟你师娘一般,你可是个爷们,坐下说话。”
康家老太太抹着眼泪出了门,又就着热水流了阵子眼泪,才净了面,又打了热水,拿了条干净帕子,端回屋里,让王三郎又哽咽了一下,才算是大口大口吸着气,净了面,调匀了呼吸。
康老先生见得王三郎总算恢复了情绪,才温声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有点过头了。”
王三郎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舔了舔嘴唇,把自己好像都还信不真切的事儿说了。
听完王三郎的话,康老先生没吱声,倒是康家老太太激动了:“你这孩子,这是大喜事,你怎的还跟师娘来这一套,把师娘弄得心惊肉跳的,还以为你这突然说要走,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康老先生却只一派面色凝重道:“你这是,要去北地?”
王三郎讶然抬头看了康老先生一眼,康老先生和王三郎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没在说话,康家老太太此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再说话了,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许久之后,康老先生才摇了摇头道:“你要沉住气,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沉住气,念丫头在北边,当是出了什么事,可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无论如何,有张家老祖宗跟在她身边护着她,断不会让她有个什么万一。”
王三郎愣了愣才摇头道:“先生,三郎不是,三郎没想什么别的,三郎就是不放心,总觉得这事儿上,阿,阿念受了委屈。”
“若不是三郎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也不至于,不至于,是三郎有负于她,有负于张家上下对三郎的好,三郎就是,就是想,想看看她好不好,若是能把她心里这些委屈给抹了,三郎此行,就算没白去。”
“先生,师娘,阿念和别人不一样,她打小儿,就,就孤单,事到如今,三郎也不怕您二位笑话,三郎第一眼见到阿念的时候,虽说三郎自己也不好,可三郎还是觉着心酸,她从来都不哭,可她越是笑,三郎就越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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