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那笑容恍惚就有了生气,“我祖父祖母不是什么大官户,早些年是走商的,膝下本有个亲子,奈何得了肺痨,久治不愈过身了去,祖父祖母因而损耗了心神,也不愿再过那等颠沛的日子,又加之先前攒了些梯己,便临老了在京畿安置了个小宅,后来碰到了……我,便把我奉为亲子来养,虽说不比沈府来得锦衣玉食,但样样不缺,也活得安稳自在。”
听来,赵家夫妇对她是极好的。
既如此那何必回来淌这么一趟浑水?
还不如紧着那等不甚优渥的小日子过着,也落得快活?
难不成,真如旁人所说,这五姑娘是贪官家小姐的出身?想为自己谋个贵胄夫婿?
碧簪神情不免夷然了几分。
上头正烹着的药罐子‘咕咚’地一声,盖子被沸水顶起来,继而发出一连串磕托磕托的脆响。
该加药了!
碧簪一个激灵,忙忙缚了袖子,拿布作衬,揭了盖。
因着这个举动,蓬蓬的热气顺着盏壁升腾起来,熏得满灶房都是苦香。
沈南宝看到浓白的水雾仿佛怪兽的血盆大口,正一寸一寸地,将皱着眉头、眯觑着一双眼的碧簪吞噬进去,便素手要去帮。
谁晓得碧簪骇然极了,从那白雾里挣脱出来,忙忙推诿道:“五姑娘,您就坐着,看着火候便好,至于添药这些,就让小的自个儿坐吧。”
躞蹀警惕的模样,没叫沈南宝置气,反而舒展了眉目,点了点头道好,便真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碧簪,转身从个匣子里取出琳琅的几株药材,就着冲天的白雾,按次放了进去。
沈南宝再适时问道这是什么药,那又是什么药。
碧簪虽小,做事却已经有了年长妈子们才有的那种稳妥,但凡落在手上的活,都会一一烂熟于心。
这些药材便自然回答得顺溜。
“这怀中抱月似的便是川贝,这大小不一,色泽乌黑的则是熟地黄,往常有些人分不清生熟地黄,熬岔了药性……不过五姑娘是金枝玉叶,不必晓得这些,自有下人替你注意着。”
沈南宝听出她语气里微末的揶揄,并不以为然,笑盈盈的颔首,“以前只觉得熬药盯着火候便成了,没想倒是个大学问。”
碧簪听罢,大抵也不是那个伸手打笑脸人的狠心肠,直想方才的态度,闹了个脸红,小声嘟囔着,却没再那般看沈南宝了。
屋子里便又沉默下来,只听得那柴火炙烤哔哔剥剥的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药熬好,外头连绵的雨也停了,留下垂兽脊上凝练的华彩滴答、滴答的苟延残喘着。
院子里前几日怒放的梨花,也被这倏尔疾雨打得落花流水,驾着穆穆春风,满地飘零。
乍暖还寒之际,本该是最料峭瑟冷的,但沈南宝依偎在炉火边甚久,满身燥热,被这风一吹,倒觉得浑身爽濑,呼吸顺畅。
她长吁一声,拿布作衬,捋尽了药渣,将药倒进了汤瓶,递给碧簪,“我如今不便在祖母跟前露脸,只得麻烦你们了。”
碧簪想问为什么,抬眼瞧见沈南宝那半边脸颊上的淤伤,话便在舌头里打了个囫囵转咽了下去。
“五姑娘放心罢,等会儿子送药的绿芜姐姐过来,小的同她说一说,绿芜姐姐肯定会将五姑娘的一片心意带去老太太跟前的。”
只是,应是这般应了,那厢绿芜刚刚端着托盘登门入室,殷老太太视线一扫,便问:“我听人说五姑娘去了灶房?”
绿芜道是,“这药还是五姑娘亲自熬的。”
坐在小榻椅上的容氏,因才病愈,身子还不甚爽利,便斜签了身子靠在搭着猩红毡子的炕桌上剥核桃,右手边是满当当的一碗果仁。
听到这话,她露出温婉谦卑的笑,“五姑娘是个有心的,不像宛姐儿和倬哥儿,我叫他们多在老太太跟前你尽尽孝,他们都惫懒,也是我太惯着他们的缘故。”
殷老太太眼皮也不曾抬的,一面叫绿芜放了药碗,一面道:“倬哥儿自有功课要忙碌,他的手是执笔挥翰,韬韫儒墨,哪能做这下人的活计,岂不是章甫荐履?宛姐儿不必说,她一向孝顺,你瞧我这碧山长房一溜的窗纸,便是宛姐儿叫人备置的,说是近来瞧着入春了,但到底料峭,可不能大意了,换了薄的,叫风透进来。”
“至于宝姐儿……”
殷老太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眼底的光冷了几分,语气也寡淡了起来,“说来也是千金小姐,却做起这等子下人的活计,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尽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提她了,且说说老爷回来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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