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这一病,病了两三日,周遭有人来来往往的探望,大抵是因为病着,卧在床上就算睁开了眼,也像隔了道绡纱,迷滂滂的,瞧不真切,就是声音也雾蒙蒙的。
恍惚间,她看到了萧逸宸。
他站在蟹壳青的森冷天幕里,头顶是赤金脸盆的月盘,青白的月色落下来,横亘在他的一双眼上,闪烁出残缺的、片面的、生疏的光。
就一如前世,她卧在床上,千等万等,等来陈方彦捧着毒茶的清冷眼神。
所以,他也是如此么?
他也如陈方彦一般,要抛弃她。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次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哄着她,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雾一样的月光下,像搁久的柿子,烂成一滩水、一团泡影。
仿佛,他从来都只是自己的幻想!
自己慰藉余生的幻想!
沈南宝就这样醒了,活活被这样的灵光一现吓醒了。
风月的哽咽从耳畔传来,“姐儿,您终于醒了。”
沈南宝感受到她覆在额上有些发凉的手,听着她兀自嗫嚅着‘还好,不烧了’,翣了翣眼,“我睡了多久……”
还没说完,她就戛然住了声儿,为自己嘶哑的嗓音,也为眼前陌生至极的陈设。
风月擦眼抹泪的,“您睡了三天,您睡了这么久,定定是渴了!小的这就去给您倒水来!”
“三天?”
睡了恁么久?
沈南宝静静睃巡着,一把扯住了将要去给她倒水的风月,“这是哪儿?”
风月怔了怔,很快做出牙酸的表情,“听听,姐儿您这嗓子,跟破铜锣敲似的!还不紧快着喝点水,润润嗓子!”
她说着,抻出手腕,踱到一边的瘿木平头桌上掺茶,黄澄澄的茶汤从壶嘴注下来细长的一缕,升腾起渺渺的白雾。
握在手上,沈南宝才闻到那雾中掺杂的清香,再低头看看杯中,悬空竖立的芽尖儿,徐徐下沉,摇一摇,像银刀直立猛地蹦上来,露出肥壮匀齐的君山银针形容儿。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在家中只有喝高碎的份儿,什么时候喝过这般嫩尖的茶片?
更何况莳才发生了这事,他们就是不迁怒她,那也该当扫了她出门不是。
‘扫地出门’四个字,跟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让她蓦地怔住,手中的茶汤跟着一晃一颤,那映在其中的秀面就这么支离破碎了。
风月见她讷讷盯着茶杯,凑过身来问:“怎得了?”
这句话落,沈南宝抬起头,那双眼迎着她括下来的影显得晶莹且鲜异,“我睡了多久了?这里是哪儿?”
风月唇抿成一线,指尖触着杯壁的往她嘴边推了推,“姐儿您嗓子不烧得慌么?还是先喝一口罢!”
沈南宝嘴放在杯沿嗫嚅着,“我睡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觉起来……都不在荣月轩了?这是哪儿?”
风月讪讪牵了嘴角,很快就拗出一副惋惜的神态,“姐儿您这一病,病得那叫个天昏地暗,倒真真是可惜了,您可是没瞧见一摞监察御史从甬道进来的架势,撂那些个下人跟撂稻草一般的,那赫赫威严就是目空一切的老太太他们也都跟淋了雨的蛤蟆,各个瞠在那儿不敢造次!”
说到末兀自笑了起来,荡在宽阔的屋子里隐约听到点回声。
沈南宝便愈发奇怪了,“监察御史?御史台?爹……他下御史台了?”
风月点点头,眼睫一眨,眨出一抹讥诮快意的况味,“可不,沈老爷勾连外族,下御史台,都还是官家仁慈,而且不止沈老爷,还有夫人!哦,现在不该这么称呼了,应该叫罪妇彭氏,她啊,本来是该五马分尸的,可官家念在彭祭酒曾从龙有功,遂赐了她白绫,一索子挂了梁缢死了去!”
床上的沈南宝有些呆,大抵是被这些变故闹得有些醒不过来神,风月很自然地宽慰她,“小的是不懂方官那什么一套拳头理论,不过姐儿不必为此伤情,他们这都是自作自受,跟姐儿您半点干系都没有!”
沈南宝没应她,沉然地喝了茶,茶水清冽,入喉之后还回了一点甘,抚平了舌尖上所有的燥意,她顺势咳唾了一声,又是一记幽深的眼神望向风月。
“你顾左右而言它要多久?”
风月骇然,“姐儿……”
沈南宝听着她的嗫嚅,腕子一转,将杯子转到她的手上,沉沉一放,“你告诉我,这里是哪儿!”
风月握住杯,噤住了声儿。
沈南宝看得生气,正要斥,隔扇那壁旋进来方官的身条儿,依旧是那样沉稳的步子,浓黑双眉却捺着,露出一股疲乏的况味。
“风月不敢说,那小的来说罢。”
她走到跟前,朝沈南宝屈了屈膝,“这里是郡王府,主子的家。”
说着,略抬了头,觑到沈南宝身形猛地一怔,仿佛凝成了一座玉雕,直愣愣地杵在那儿,那神情却跟豁了口的鹞子,势不可挡地落下来,落出意态萧然的样儿。
方官有些不忍,但再不忍,该说的还是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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