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依然是废墟。无人买下那个凶宅。镇上的人有人信誓旦旦,听到曹家的女人的冤魂夜夜啼哭。聚散不去。
她在废墟中痛哭一场。且做鬼哭。
她若死,也该死在家乡的瓦砾中,这片废墟,也该做她的埋骨之所。
实在是讽刺,那年在这园中,繁华美好,柳叶逢春,她气息奄奄,对生的渴望覆盖一切。而如今,面对着苍茫废墟,断壁残垣,她却只有想求死。
似乎求生求死,都赖这春光的有无。
真是如此吗?
月小鱼自己也不知道。
容小龙问她:“现在呢?”
听到这里的容小龙问她:“如今虽然深秋,可是这院落花园依然美好,冬日落雪会有梅花开放,青松不老,兰花常青,即便傲雪寒梅不曾凌霜而开,可是周遭依然花香弥漫。.......你,你还会想死吗?”
月小鱼面对这个问题,首先就是沉默。她蹙眉,去看香炉袅袅的烟,再看窗外投进的光。被窗纸过滤的光影在她的眼里漫出一片茫然的水汽。
她说:“这熏香......是花香吗?”
容小龙看她。
月小鱼说:“你知道,人有五衰吗?”
道家和佛家都有天人五衰的说法。
所谓的天人五衰,意指天人寿命将尽的时候,所出现的种种异象。五衰分大五衰和小五衰。有两种。
大五衰之一,指代衣服垢秽,本来天人衣服洁净曼妙,但是命数终结之时就会开始生出脏垢。
二是头上华萎,天众平日总是顶着明媚的华冠,但命终之际,这些华冠都会慢慢凋萎。
第三是腋下流汗,照说天人平日身体是非常洁净的,但临命终时,两腋就会开始流汗。
第四是身体臭秽,香洁的身体不再,而发出难闻的气味。
第五则是不乐本座,本来天人过的是最安乐的生活,但是到了命终,却不安於座,甚至感到厌倦不耐。
这就是道家的大五衰。
这是天人五衰。
天人,就是神仙。连神仙都有五衰。
何况凡人。
道家还说,神仙三劫,凡人四祸,天人五衰。
谁都逃不掉。
这么说来,真正做到众生平等,反而是道家了。
既然要众生平等。天人有大五衰,凡人也得有小五衰。
凡人的小五衰,同样开始于生命终结之时。生命消散起始,先是味觉和嗅觉。再视觉,触觉,最后听觉。此为五感。亦为小五衰。
人死之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系统。
人到最后几天,神志清醒,称为回光返照。却总觉得嘴里没味,要吃些平时爱吃的,却依然索然无味。便就是这个道理。并非是什么病重之人神思混沌,也不是什么口味失灵。也不是久浸药香习以为常。而是人之将死,五衰已起。
人入黄泉,许黄泉本就是一片黑暗茫然,在这茫茫无尽的荒芜中,所有的触觉,嗅觉,味觉乃至眼睛,都可有可无。大概尽头会有声音呼唤自己。那就顺着声音,到那荒芜中去。去向那茫然的来生,人是赤条条来,也该轻松松去。不带眼见之物,不带所恋之食,不带忠言蜜语,不带硬冷黄金。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月小鱼还是曹月华的时候,最爱芙蓉糖。
那糖块清甜如蜜,做成芙蓉状,小巧如蚕豆大,含在嘴里,还能咂出芙蓉花的花瓣来。她病中,三岁的小月朵偷偷给她带了芙蓉糖,药浓的皱眉,该多多的吃糖,才能压住那满喉的苦。
她也吃。一开始塞一颗进嘴里。
慢慢感觉那糖块融化,浸润喉头。却依然觉得苦,觉得涩。她认为是苦药太苦,她又吃一颗,再一颗,最后满把的汤都塞进嘴里,芙蓉糖硬,在牙齿间磕碰粘粘,被她狠狠咬碎,唇齿见都是细细的糖碎,如一嘴的沙。
她却甜的落了满脸的泪。
娘亲带她出来看花,把她裹在柔软的毛毯中,给她看着满园的春光,早春的花。拔了草叶揉捏在她的手心,说她往日,最爱这新鲜草汁的气味。
她看她母亲强颜欢笑的脸,再看一看手心绿色的汁液,她感受着毯子的暖意和温柔,对母亲绽开一个笑来。
那笑意短暂,倒还算是真。母亲苍老的脸也被这短暂如春风般的笑意抚慰,她的眼睛中落进了一星的光芒。她记得她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在嫁给她父亲之前,是当地有名的美人。美人啊,美人如何能够迟暮呢?令美人迟暮的,还不是匆匆岁月,却是养儿的百岁忧愁。
多年后,她无比庆幸,她在母亲和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吝啬自己所能给予的无心的感谢和笑容。
由着这样的前提,她掏贺兰愿心肝的时候,那应该扑面而来的腥味也不曾叫她皱眉。
贺兰愿这样的人,心肝应该黑的,即便不是,也该是臭的。
猪狗都不吃,只能喂狼。
她于是把贺兰愿喂了狼。
她再也没有见过贺兰愿。
她笃定贺兰愿并不曾死去。可是她再见到不予楼的贺兰愿的时候,却换成了一张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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