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炯的话证实了沈清颜的猜测。
“……所有给鹿川行刑的人,但凡有手软一点,或者脸上流露出悲戚的,全都被当场拿下。”
“裴公还曾亲自下天牢审问,特地问的就是易老阁中的人。可见太子也好,裴公也好,都想将易老阁的人定出罪来。”
“只可惜,那鹿川宁死不肯张口。最后他死的时候……身上的皮肉被一片一片割掉;眼睛、鼻子、舌头、耳朵,全都不存。”
沈清颜闭上眼,用力仰头向天。
不,她不想替鹿川哭泣。
作为容隐手下干将,鹿川也不是什么善类,他手上一样有血和人命。
她只是,很不喜欢李钦这样做事的方式。
鹿川若真该死,便以他自己犯下的罪来问责。他是杀了什么人,便以那案子问他死罪就是。
可是李钦杀鹿川,却是以栽赃的罪责,鹿川之死并非罪有应得;
还有,便是死刑也有不同的死法。要鹿川的命,砍头就是,又何必将他给割零碎了,让他活着遭受那么多的苦楚才死!
阉人之中,有不少心黑手辣、罪大恶极的。可是相比较而言,李钦自己这次办事的手段,又比阉人好到哪里去了?
更何况,客观来说,李钦本人与阉人之间没那么大的仇恨。
他自己的阿娘,是被他阿父和颍川王府里那些人欺负,抑郁而死;与阉人无关。
所以他对鹿川他们的这股子深仇大恨,又是从何而来?
她静静地想了想,随即便也有了答案——是了,他这股子仇,应该是来自他对容隐的恨吧!
容隐一向不将他放在眼里,他甚至不得不去给容隐双膝下跪,认容隐为“五父”。
还有她……李钦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
可是问题是,这些平心而论,并不是容隐强迫他,而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投靠容隐,以至于获得后来的这些啊!
这个李钦,越发不是她认得的那个冬郎了。
从这些手段上来看,他虽然还不及容隐的手腕,但是这股子阴狠劲儿已经可以说不相上下了!
“所以从那时候起,裴公就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正式倒向太子了吗?”她问。
袁炯却摇头:“彼时,朝野上下都以为是裴公出手整顿朝纲,驱除阉人专权而已。
“毕竟,从前从未有人敢正面与容隐的势力相抗,裴公是第一个敢这样做的人。”
沈清颜笑起来:“这么说来,裴炎岂不是抢了太子的风头?这件事分明是太子办的。”
袁炯点头:“想必是太子还不敢暴露自己的意图。毕竟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容隐都还活得好好的。谁都忌惮,一旦将他惹急了,他会做出让所有人都预测不到的事。”
沈清颜勾起唇角:“也对。我还以为他一回京,就会有人扑上来要了他的命。”
“就算别人不敢,崔相那两兄弟总该敢吧?可惜,是我高看了他们。他们空掌了文权、兵权,却依旧不敢动容隐一根寒毛。”
袁炯在黑暗里定定看着沈清颜的眼睛:“因为,他们也深知,容隐从来就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
“他离京这么久,明知道京中已经变了天地,他若回来便是龙潭虎穴。可是他还是回来了,而且没带一兵一卒地回来。”
沈清颜心下默默补上一句:“陪我回来……”
袁炯不知道沈清颜在想什么,他只是自顾道:“他的胆色便将所有人都反倒给震慑住了,都觉得他必定还留着后手,只不过暂时蛰伏而已。”
“这世上,恐怕没人敢轻易去惹毛了他。他这个人,实在是难测。”
沈清颜妙眸一转:“或许,崔家兄弟两个还有旁的打算。毕竟,现在容隐已经是他们崔家的女婿。”
“而裴炎在这段日子里迅速崛起,摆明了将来是要借着身为太子岳丈的身份,与他们崔家好好争夺一番的。”
袁炯也是定定一怔。
“……这么说来,这次崔幼荷之死,岂非格外有些门道?”
“因为裴家有女为太子侧室,那人家崔家也同样有崔幼荷啊。两人代表两个家族,未来谁高谁低还不好说。”
“所以,两人之中必须要死一个,才能为另外那个扫清障碍。”
沈清颜赞许而笑,“袁兄说的,也正是我想说的。”
“虽然这案子最后定的是薛红缨的死罪,可毕竟是裴炎亲自带人查的,谁知道他是在查案,还是在查案的过程里将他和他女儿的罪证抹掉?”
袁炯的神情严肃起来。
沈清颜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这样的裴炎,也是他从前所没想到的吧。
沈清颜转头望向门外,夜空寂寂,不见光明。
她想起她阿父当年百般犹豫之下,还是选择了投降给李衍,背叛了戾帝李匡。
她记得阿父曾说,这天下是皇帝的,但是却不又不全是皇帝的——这个天下,还是万民的啊。
所以身为一个臣子,是应当忠君爱国,但是却不能为了一个坏皇帝而背弃天下万民。
当一个皇帝昏庸无德,让天下百姓受苦之时,那他即便身为臣子,却也不能再维护那样的皇帝。
便是宁肯背负上“叛臣”的骂名,他也要为天下万民,去转而拥护一个能为百姓造福的好皇帝。
而彼时,李衍在初起兵的时候,的确给天下百姓许诺过许多,比如三年免税、永不加赋等等,让天下百姓看见了些许光亮。
可是等李衍成功当了皇帝,他就变了。曾经的许诺,全都被他自己抛到九霄云外。
“大理寺原本是为国厘清冤案,维护公平正义的。没想到,有一日竟然变成了这样。袁兄,这个大理寺,还是你曾经为之鞠躬尽瘁的那个大理寺么?”
袁炯攥紧手指:“当然不是!”
沈清颜点头:“其实袁兄你虽不愿承认,可是你自己心下也早有了觉察吧?所以你才在大理寺里,悄悄培养了自己的人。让那些人表面依旧服从裴炎的统领,可事实上是单独听命于袁兄你的。”
袁炯点头:“是。”
沈清颜欣慰地拍拍袁炯的手臂,“袁兄做得好。这样,一旦生变,袁兄才有机会保住大理寺的清誉,不让整个大理寺都沦为奸臣争权夺势的私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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