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罗满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程亦风——这是在大青河交过锋的敌人,但即使那短兵相接生死一线的关头,也不曾距离这样近。大青河之后,上至玉旈云、石梦泉,下至罗满自己的部下,都时常猜测,这个文士出身却亲临前线指挥的楚国兵部尚书,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人以为他是风神俊朗的才子,有人以为他是足智多谋的能臣,又有人当他戏文里腰悬长剑喜爱抱打不平的书生剑侠……今日终于见了面,原来和自己心里所猜测的,全然不同。是如此的平凡,在茫茫人海之中,若不相识,绝不会多看他一眼。但他的言行又如此奇怪?竟然为了保护敌方的将领,以血肉之躯挡住冷千山的钢刀!他的话这样迂腐,可是偏偏又叫人肃然起敬——好像和某个人有一点儿相似——对了,是端木槿!当这个女大夫说,只问救死扶伤,不问忠奸善恶时,不是也有人笑她傻么?但那是何等大的慈悲!
罗满的心中莫名地激荡起来。再向稍远处望了望,便见到端木槿了,正抱着乔百恒的儿子。她身材不高,而乔家这个孩子却生得壮实。乍一望过去,真担心她被这孩子压垮了。“端木姑娘!”罗满因唤道,“请快些上船,我们这就回去吧!”
端木槿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了罗满的那条船。而冷千山的兵丁也将乔百恒押上了另一艘船,交给樾国的两个士兵看守。一切交接完毕,罗满即向程亦风抱了抱拳,道:“程大人,多谢成全。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程亦风也还礼。
“哼,我倒希望后会无期呢!”猴老三道,“只怕后会,就是在战场上了。”
“和他当然最好是后会无期。”辣仙姑道,“不过端木妹妹就另当别论——”因笑嘻嘻对端木槿道:“好妹子,你可要早点儿回来,说不定我走之前,还能见你一面。”
端木槿不答,只是淡淡笑着点头。摇橹的人轻轻把桨在栈桥上顶了顶,船就离开了岸,朝河对面驶去。罗满和端木槿一直在船头上站着,与岸上诸位遥遥相望,直到河上的雾气将楚国变成模糊一团,两人才走回船舱里去。
“端木姑娘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了。”罗满道,“多亏了你,才终于将福寿膏这一祸害铲除。也难得你心思细密,将乔家的独苗儿保存下来。乔老太爷一定觉得安慰。”
“我倒不辛苦。”端木槿道,“无非是在这河上跑了几个来回而已。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才能解决此事,未料程大人、冷将军他们出手,这么快就办成了。总算我跑的几个来回没有白费。”
“不错。”罗满点点头,“明日待顾大人发落了乔百恒和其他的烟贩子,这事就真告一段落了。”
“恩。”端木槿也点头,接着,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虽然他们自樾军东征时已相识,而且端木槿在江阳住了几个月,一直在惠民药局做事,没少和罗满打交道,但两人之间几乎只谈公事。也很少这样单独相处。是以,没有公事可谈的时候,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起初还有乔家那孩子嘀咕说话的声音,但那孩子很快就打起瞌睡,以致两人周围只有大青河的水声。
“端木姑娘……”罗满终于耐不住这沉寂,开口道,“方才听到杀鹿帮那个五当家说,让你早些回去——你还要再回揽江去吗?”
“是。”端木槿道,“他们那边有个养济堂,和江阳的惠民药局也差不多。程大人请我去那里帮忙。我想惠民药局已经成了气候,不再需要我了,所以就答应下来。”
“惠民药局怎么会不需要姑娘呢!”罗满道,“东海三省现在还是百废待兴,即使江阳的惠民药局成了气候,别的地方却还有百姓无处求医问药。姑娘走了,这可怎么办?”
“我……我也想过……”端木槿垂头道,“但是……我……我离开家也很久了……”
“姑娘的意思……”罗满觉得喉头仿佛被堵住,“你毕竟是楚人,不愿意继续在樾国行医么?我还以为姑娘不在乎这些……我……”
“罗总兵千万不要误会!”端木槿道,“我并不是为了楚樾之分。我只是离开家太久,想回去看看。况且,我听说家父卷入了中原武林的一场大风波。有些事情,我想亲口问问他……若是不问,我……我心里不安乐。”
听她的声调有些异样,罗满矮身凝视她的脸,才发现她眼中竟有泪光。不由讶异道:“端木姑娘,令尊出了什么事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端木槿摇摇头:“多谢罗总兵关心。家父应该没什么事。但我想回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而已。”
“做儿女的,尽一尽孝道是应该的。”罗满道,“我自然不能强留姑娘。不过,我希望姑娘将来还能回到东海三省来。我……咱们上上下下,都已经离不开姑娘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端木槿擦了擦眼睛,“咱们就快要到了吧?”
“应该就快了。”罗满揭开船舱的帘子朝外望望——他们已经驶到了大青河的中央,还有一半的路程。前面,是江阳元宵的灯河,后面是揽江漆黑的河岸——端木槿却要回到那黑暗的、他所不能踏足的去了!挽留她!哪怕理由和惠民药局完全无关——挽留她!这念头在他心中翻滚,好像要沸腾起来,烧尽他的理智。非得让大青河寒冷的夜风将他冷却。怎么能挽留她呢?他想,确实没有理由啊!连惠民药局都挽留不了,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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