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妃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说起这种事来,她虽然出身农家,幼时遭遇过不少生活的磨难,性格坚毅,决定了的事极少动摇,但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学。在她的心目中,无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因此皇帝突然说起这种对她而言宛如“天塌地陷”一般的事情,一时之间颇有些惶恐莫名,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理念当中,作为皇帝的侍妾,哪怕贵为贵妃,在不涉及什么“江山社稷”的时候,都应该顺着皇帝的心思说话。然而眼下皇帝说的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意去想,又怎会愿意顺着这个思路说?难道对皇帝说: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照顾好儿子?
隆庆叹息了一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景帝不论怎么说,至少皇帝做得并不差,但最后……经过了那么些年才被追认。我比景帝幸运,这个皇位到最后只能是我的。可是,我有时候想着,景帝当年所以出现夺门之变,究竟问题在哪?”
李贵妃心里有些怪怪的,暗道:英宗才是皇上的高祖父(曾祖父的父亲),他怎的却老琢磨代宗这个高叔祖?
“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景帝在发现夺门之变、宫内出现喧哗之时,居然问了一句,是不是于谦谋反……败得不冤啊。”隆庆叹道:“景帝当初能身登大宝,一是太后首肯,但其实最关键的,是于谦的支持。后来,景帝看似重用于谦,其实心里对于谦并不真正信任,所以临事才会问是不是于谦谋反。”
他直视李贵妃的眼睛,道:“所以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明的文官,哪怕像当年于谦那样手握大权甚至兵权,都不会谋反。反倒是有些对于自身地位不满意的人,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宦官,都有可能搞投机、铤而走险。因此,我一直毫不动摇的用高先生当政。”
李贵妃这时有点明白皇帝想表达什么了,她此时对高拱虽然谈不上了解,多少还是知道高拱对皇帝的教导和支持,多少有些好感,只是总听人谈起高拱性格强势,言语之间经常有些“冲”,使得这种好感又未免打了折扣。
“皇上的意思是?”她试探着问道。
隆庆苦笑道:“将来朕若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要相信朕的几位先生,他们或许性格不同,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异,甚至秉政的理念也未必一模一样,但对朕都是忠心的,也不会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还想说得再明确些,又觉得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实在不怎么吉利,便止住了。
李贵妃也不敢让皇帝继续说了,忙道:“臣妾明白,臣妾记住了:皇上的先生们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隆庆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叹道:“嗯,就是这样了。”然后站起身,道:“宣国丈。”
李伟进来殿中,发现女儿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有些恍惚,皇帝自己也似乎有些走神。
老头子心中一紧,不敢多想,上前倒头便拜:“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见过陛下,见过贵妃。”
三呼万岁什么的,在明朝中后期并不是那么严格,尤其是在这种不算特别正式的场合下。
“嗯,国丈平身,赐座。”
“谢陛下。”
待李伟落座,隆庆和李贵妃也早已提前坐下,隆庆问道:“国丈此行一切可还顺利?”
“回陛下,都还顺利。”小老儿觉得今天气氛不太对,没敢多说一个字。
“那就好,辛苦国丈了。”隆庆随口道:“这些天京里为了几个娃娃闹出的事情,国丈爷知道了吧?”
李伟老头儿眼珠一转,不敢回答得太死,只是含糊道:“臣……有所耳闻。”
李贵妃坐在皇帝身侧听得有些皱眉,隆庆倒似乎丝毫也不介意,反而微微露出笑容:“其实朕不过就是怕太子一个人寂寞,毕竟他弟弟年纪太小,而且按照皇明祖训,他们两个也没法多在一起玩耍,所以朕才想给他找点年纪相差仿佛的伴儿。”
“陛下爱护之心,太子一定感念之极。”
“太子仁孝,自然是明白朕的心思的。”隆庆笑道:“可是外廷不满意呀,外廷说这些武臣勋贵家的孩子,也没几个像样儿的,久与太子相处,只怕要带坏了太子……国丈你怎么看?”
李伟急得脑门都见汗了,心道:我怎么想?我他娘的哪敢想啊?你是皇帝,你说你怎么想不就完事了,我跟着你一样想多方便啊!我要是想错了,可不是麻烦大了?
“咳!”李贵妃轻咳一声。
李伟偷偷瞥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端坐不动,面无表情,但交叠放在身前的两手,却伸出一根右手的食指,指向内阁的方向,然后忽然又朝上一指。
小老儿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啊,臣以为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陛下若有疑虑,不妨请高阁老来一问,必能为陛下解忧。”
原来这小老儿形容高拱,来来回回就会八个字:“弘文博识,庙谟高远”,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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