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信有人堕深渊而知黑暗,却不信有人未见光而知天明,你既然能把这世间万物描述得这样详尽,非亲眼所见不得而知,你说天地玄纁,看来你当真见过破晓之光?”
竹叶青微微侧了下头,有些自嘲地笑笑, “我也不是一个天生的瞎子。”
“是这样?”
荼蘼眯起双眼,又复望向他那双从未睁开过的眼睛,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眼睛?”
竹叶青缩回了按在她手上的手,有些不自在地虚掩着侧脸,“我怕会吓到你。”
“放心,我什么没见过?”
她见过眼球里插满尖针的,见过眼窝中爬满蛆虫的,见过热铁炙烤留下烙印的,见过被放进陶瓮中烹食的,在黑手那样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竹叶青说会吓到她,她只觉得可笑。
荼蘼的态度很肯定,她一定要亲眼看到,才能完全放心。
“你一定要见?”
“非见不可。”
竹叶青似是沉默了许久,最终拗不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他睁开双眼的瞬间,荼蘼的确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种震撼并不是源自眼睛本身,而是她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
竟然,十年了。
十年很长,长到她都快忘记了他的样子,十年也很短,短到她都没有意识到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他的眼睛不是漆黑, 不是雪白,而是灰蒙蒙的虚无一片, 像一口永远望不到底的枯井。
他没有瞳孔。
他长得实在是像另一个人,像极了另一个人,他和那个人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个人目有重瞳子,而这个人,目无一瞳。
许久的没有反应,让竹叶青觉得更加不自在,他有些羞怯地侧过身去,沉声低语,“是太过丑陋,吓到你了吧。”
她没想到,面前的这个本是如此云淡风轻的一个人,竟也会因为这样的想法而变得如此自卑,将自己陷入窘迫之境。
“竹公子这般玉山将倾的样貌都谦称太过丑陋,岂非在耻笑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长了两条腿的蛤蟆?”
她想起了那夜忍冬在窗边见到他时的样子,说过的话,应是没错的。
“原来荼蘼也会夸人。”
荼蘼自顾自地笑了笑,她也的确很少说人的好话, 难怪这位什么都听得的人也这般受不得。
“若非生而有疾,那是出了什么变故?”
“是……十年前, 得过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半条命,幸好,只是眼睛。”
“十年前……竹公子今年贵庚?”
竹叶青沉默许久,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好像天地之初他就已经存在,又好像前不久才刚刚醒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能说么?”
她故意这样问,追根究底,不留任何余地,丝毫不避讳别人会有什么样的难言之隐,她只想知道,她做到哪一步他就会开始生气,因为她知道,一个人只有在沉不住气的时候,才最容易露出破绽。
竹叶青叹了一声,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半生浑噩,不值一提,我自失明起重生,古有云,从头起,那样算来,便是十岁吧。”
荼蘼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竹公子可真会开玩笑。”
“有些事情,不可不说,却也不可尽说。那荼蘼,可当真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竹公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呢?”
荼蘼的手藏在腰间,触到了那块他令胡阎转交给她的无字令牌,只有一个人会有的令牌,
“我从师姓,有虞氏。”
“你看,你不照样对所有人称作姓花。”
一个人想说的事,不必她问,那人也自会说出,可她知道,这件事,他是绝不会说实话。
“那天……咳……”
荼蘼却突然转移了争执的话题,她不想再提及有关九嶷山的只字片语,
“那天早上我醒来,竹里馆内不见一人,正赶巧着酒馆那边有砸场子的,我就没跟主人家招呼一声先走了。”
“嗯。”
竹叶青只是敷衍地应着,却暗自觉得有些好笑。
那天早上,他明明就一直守在房门外的倚栏处,而碣兰和弄梅两人也一直都在院中玩闹,他只听得屋内稍有动静,便知她该醒了,可再进去时,屋里的人却早已翻窗而逃,现在又跑来说什么不见一人,也亏得说出了口。
只不过,他不便拆穿,也不必拆穿,否则,就真的不知过多少时日她才会再来了。
“那夜……”
荼蘼却试探着问着,有些事情,她也必须寻根究底。
她只记得,夜访竹里馆的那天,她说该走了,然后忽地听到一阵箫声,便瞬间全身乏力,浑然不觉地睡去,再度醒来,却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温香软帐,上面还残留着一个人清冽的气味。
“哪夜?”竹叶青低头轻语,一只手轻轻抚着泪点斑驳的竹箫。
“竹公子好大的忘性,我们总共才相识几日,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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