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谈。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秦前辈与师兄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北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此事。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
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师兄刘桃枝住持的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要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此事,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那个答案。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山上香火情……方方面面,陈平安都是合适的,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刘桃枝西山剑隐在内的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沉默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还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此事,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个从无邸报记录的密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崔东山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嗮谷场沟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磷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
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老哥、松脂兄,喊得庞超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兄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朝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着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喜欢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亲戚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是庞超默认了。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至于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会让韩-光虎转交给大泉姚氏皇帝,至于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女帝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则带简明一起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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