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九年,除夕前夜。
“我近日听说了一则传闻。”
裴璋立于雪中,全身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却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有几分长身玉立的意味,引得逐渐热闹的灯会上频频有少女对他侧目。
楚识夏挽着松松的发髻,发间只有一根碧玉簪。她在肩上搭了件银灰色的鹤羽大氅,饱满白皙的额头上画着胭脂红的梅花,愈发映衬得她有一番冰雪颜色。
楚识夏挑剔的目光地在摊子上憨态可掬的灯笼间游走,像是在应对一道绝无仅有的难题,对裴璋的话也回得随意。
“什么传闻?”
“陛下有一子流落民间,即将找回。”裴璋定定地看着楚识夏,道。
“不是传闻。”楚识夏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递给裴璋示意他打开。
裴璋掀开那只小小的锦盒,金色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龙血玉环。
“我刚从宫里回来,这是陛下让我交给他的。陛下打算在册立太子的祭祖大典上,昭告天下,将他的名字写入玉碟。”楚识夏无可奈何地一哂,“陛下甚至连封号都想好了,取了仅居于东宫之下的‘晋’。”
裴璋身体一震,险些将玉环摔在地上。楚识夏神色淡淡地掏钱买下一只胖头鱼灯笼,将玉环收回袖中。裴璋对上她沉静无波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发苦发涩。
皇帝此举,是偏爱,也是引火烧身。
白子澈与楚识夏共同图谋东宫之位多年,同生死、共进退,无非是因为白子澈能给楚识夏想要的结果。但对楚识夏言听计从的沉舟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甚至隐隐有压过白子澈的势头。
“你和殿下……”裴璋声音艰涩。
“我和殿下,有歃血之盟。”
“别说傻话了,你我都知道,誓言不过是等待时间验证的谎话。”裴璋说,“若殿下真的与你生了异心,你又当如何?”
楚识夏轻轻地呵出一口白气,任凭雪粒子落在她的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半晌,楚识夏紧绷的神情骤然松弛下来,如释重负般地一笑。裴璋心中悸动,他从未见过楚识夏这种笑容,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决定休憩,眼神清澈又疲惫。
“我七岁就认识沉舟。他以前是个小哑巴,不知道疼,不知道难过,给什么吃什么,叫去哪就去哪,特别漂亮也特别好骗。我师父说,沉舟永远学不会人的感情。”
楚识夏的睫毛一颤,笑容如明媚春日中脉脉流转的水波。
“我师父说错了。”
“祥符三年,帝都使者来云中挑选人质。沉舟对我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他都和我一起走。他这个人,不知道讨好、谄媚,偶尔词不达意,但从来不说假话。”
楚识夏一字一顿,说得果断肯定:“云中楚氏,永不为贼。殿下若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即便千刀万剐,我也将真心剖给他看。我的才学,我日后流于青史的名声,甚至我的性命都可以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牺牲。但沉舟不可以,只有沉舟不可以。”
——
月上中天。
楚识夏提着胖头鱼灯笼走到紧闭的门前,伸手轻轻地拂过结霜的门板。只要楚识夏想,她有一百种办法走进这间屋子。但房间里的人拒绝和外界接触,已经整整十天。
像只小蜗牛,被碰疼了就缩回自己脆弱的壳下。
楚识夏将灯笼放在门前,背靠着门板坐下。楚识夏没有九幽司刺客那样卓越到妖异的听力,这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好似沉舟捂得死死的心脏,只有沉而闷的搏动声。
“沉舟,我送你回家。”
楚识夏微微仰着头,看着檐下伴随月光飘落的雪花,像是凝视那双美丽又淡漠的眼睛,说:“祭祖大典上,会有刺客袭击皇帝和太子,你上前营救,刺客会在你心下三寸刺一剑。我准备好了一具形体与你相似的死囚尸身,玉珠会带你从后山悬崖走,通过鬼市水路一路南下至广陵,再折回云中。”
晋王的吉服已经由织造司绘出图案,所用布料、丝线、东珠、环佩一应由裴瑶暗中记录、送出,漂流直下江南。不日,便会有一身一模一样的吉服套在死囚的尸身上,归于火海。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些冷,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抱住自己。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皇帝。以后,你再也不会害怕了。”楚识夏低声说,“我再也不会让你害怕了。”
房门忽然被拉开,楚识夏后背的倚靠落空,险些仰倒,却被身后人抓着胳膊转了一圈拽到怀里。房门重重地拍上,憨态可掬的胖头鱼灯笼滴溜溜地在原地打了个转。
沉舟的动作粗暴,几乎在楚识夏的胳膊上攥出一痕淤青。楚识夏后背紧紧地贴着门板,被沉舟双手托着脸颊,仰起头直对他滚烫的吐息。沉舟一言不发地低头看她,呼吸凌乱,眼瞳黑如点漆。楚识夏对着他卷翘的睫、湿润的瞳,她想笑笑,一时间却有些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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