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怎么像是从刀锋丛林里滚过一遭的亡命徒?皇帝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要起身将沉舟扶起,却又拉不下脸。他像是被一把利剑钉穿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善最会看眼色,立刻满脸不忍地对皇帝求情道:“陛下,晋王殿下自幼流落民间,想来吃了不少的苦,得云中楚氏庇护才能有与陛下相见的一日,一时情急维护恩人也是情理之中。请陛下三思啊!”
皇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摆手道:“算了。今日之事,朕不与你计较,也不会再为难楚识夏。”
宫人立刻一拥而上,服侍沉舟将衣衫穿好。沉舟不适应地推开她们,自行穿戴好衣服,时不时用略带怀疑的眼神打量皇帝——他不敢相信皇帝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了。
“今日是你母亲的生辰。”皇帝忽然道,“正是因此,朕才会深夜出宫去找你。可晋王宅里遍寻不见的你的身影,朕才会到秋叶山居去。”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看着皇帝。
“陪朕去看看她吧。”皇帝冲沉舟伸出一只手,道。
沉舟不明所以地跪在原地没有动,白善干咳一声,压低声音提点他道:“晋王殿下,还不快来扶着陛下?”
——
未央宫后有一临水的暖阁,阁楼里悬挂着无数的画作,画上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或是倚着大雪覆盖的梅树,或是临水自照、顾影自怜,或是懒懒地侧卧在榻上挥动团扇;或哭、或笑、或愁眉不展,但更多的是目光空白地望着远方。
即便是在纸上,那女子也有一种不容于此间的空茫感,仿佛落水的雪、染墨的水,令人不忍直视她坠落在画纸上。她本应悬在月光下,飘在浮云间。
上百件画作出自不同的画师手笔,穷极他们一生精妙的笔法,描画皇帝记忆中那个人的喜怒哀乐。
“朕遇见她,还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像做梦一样。”
皇帝招手示意沉舟坐在他身边,握着沉舟的手,说:“你母亲是楼兰人,她的名字在楼兰古语里是‘山月’的意思。楼兰亡国之后,她和族人辗转流落到大周。”
沉舟静静地听着。
楼兰人善贸易,善占卜,更有甚者声称楼兰人有通神明之能。但楼兰地处穷山恶水,有是力量微薄的小国,很容易就被侵吞覆灭。山月带着仅存的族人颠沛流离,路遇众多心怀不轨之徒。
毫无自保之力的美丽在乱世中是一种罪孽。
对山月而言,她的美丽是上天恩赐的毒药。
“楼兰人无法忍受山月带来的麻烦,于是背叛了他们所供奉的神女,将山月献给大周作为礼物,寻求大周的庇护。山月当时只有十三岁,摄政王视她为小国臣服的战利品,将她锁在一处偏殿中。”
景泰四年,被强迫与摄政王之女结成姻缘的皇帝闯入荒无人烟的偏殿。
倚着红色轩窗唱歌的山月被惊动。她在脉脉的月色下回过头来,睫毛上流转着霜雪般的月光,发丝的每一条缝隙里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辉,银白色的裙摆仿佛水波涟漪,一层层地在地板上荡漾开。
山月惊惶而不解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一刻,天下至尊的男人只觉得神充满怜爱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为他送来生命中的第一件礼物。
“朕曾经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想着如果能守着山月就这么过一生,天下大权让给陈邦又如何。可是朕太蠢太天真,傀儡是没有挣扎的权力的。朕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你。被陈氏一门提在手里戏耍、摆弄,朕日复一日地忍耐,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陈邦……没有一刻不想念她。”
皇帝说着说着,几欲落下泪来。
他颤巍巍地抚摸沉舟的脸颊,动容道:“阿臻,你长得像她。”
沉舟的眼睛却冷冷清清的,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皇帝的一腔深情却不为所动。
——
白子澈来拜访沉舟的时候,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晋王宅的大门,明里暗里都没有。
沉舟趴在桌上,用细长的草茎逗弄金丝笼里的雀儿,神情恹恹。金丝笼用赤金压细成丝线编织,缀着细小而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仿佛雀鸟的眼珠。一旁的白猫虎视眈眈,看着笼子里瑟瑟发抖的雀儿摩拳擦掌。
“沉舟,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是病了吗?”白子澈客气地问。
沉舟毫不犹豫地点头。
白子澈没料到他真病了,顺着往下问:“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请大夫?”
“相思病。”沉舟面无表情道,“大夫治不了。”
白子澈笑笑,给笼子里的雀儿喂了一粒小米,气定神闲道:“陛下是不是让你不要再见楚识夏?”
沉舟点头。
“那你会听他的吗?”
沉舟犹豫了一下,说:“暂时先听着。”
剩下的事他还没想好。
“你有没有想过,楚识夏不可能在帝都关一辈子,她总是要回云中的。就算她真的在帝都关一辈子,也不可能嫁给皇子。陛下宁可让她学陈皇后,在佛堂里敲一辈子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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