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沉舟的眼神没有偏离片刻,落在楚识夏身上。
鬼市主指间挥舞着银色的小刀,眉飞色舞地侃大山,说:“李卿白这个断子绝孙的老畜生,想当年多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他眼里就只有酒和剑。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居然是个情种,肯为一朵血莲受七枚寒髓钉,还倒欠我一个人情。”
沉舟一声不吭。
“楼兰血脉嘛,也可以理解,谁能不被这样的脸迷惑?让老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堂堂九幽司的家主,居然也是个痴心的。”鬼市主感慨道,“这世道真是变了。”
失血的疲倦让沉舟感到寒冷疲惫,他无力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沉舟忽然感觉到另一只手被人碰了碰,他转头,看到洛瞳抱着白猫,傻乎乎地盯着他看。
“家主,”洛瞳半张脸埋在白猫的身子里,胆怯地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困惑道,“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活着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为什么又要为了救人去死?”
那双眼睛清澈、透亮,让沉舟无端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有一个人,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眼睛;在你听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耳朵;在你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总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曾经通过她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身在人间。她活着,你才能感受到你活着。”
沉舟艰难地抬手抚摸洛瞳的头发,耐心温和地解释:“可是她死了,你就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太漫长。这世上天地辽阔,众生芸芸,你却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不如归去。”
沉舟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变黑。
“家主,你会死吗?”洛瞳担忧地握住他的手。
沉舟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让他误以为是握着楚识夏的手。他想起那个梦,楚识夏轻飘飘地碎在他的怀中;想起那封柔情万份又残忍冷酷的绝笔信,将他推在她的生死之外。
“楚识夏,你这个大骗子,说谎精。”沉舟眼皮不断往下坠,声音微弱地说,“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你又骗了我一次,又要抛弃我,又要让我做你的未亡人吗?”
洛瞳不解又不安地握紧沉舟的手,以为沉舟是糊涂了。
“我讨厌你,我恨死你了。”
“其实我愿意的……”
一滴眼泪从沉舟浓黑的睫毛下滚落,没入鬓边。
“我愿意和你一起死在拥雪关。”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沉舟陷入了寂静的昏厥。
他耳边最后的声响,是佛珠坠地如碎玉。
——
沉舟醒来的时候,窗外在下雨。
洛瞳抱着白猫窝在他身边,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是哭累了睡过去的。洛霜衣推门进来,抬起同样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难掩疲倦地对沉舟笑笑。这个表情她做来很不熟练,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家主大人,别太看不起人了。我也是种子啊。”洛霜衣说。
沉舟轻声说:“谢谢。”
“洛瞳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要死了,很着急地说还没有明白你教她的东西。”洛霜衣倚着门,说,“楚大小姐已经没事了,只是还没有醒。”
沉舟放弃了爬起来的动作,脱力地躺在床上。
“家主,你教了她什么?”洛霜衣问。
“她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沉舟说了一句很烂俗的话,却不似敷衍。
“以后不会有九幽司了,对吗?”洛霜衣没来由地说,“山鬼氏已经覆灭,我们就是九幽司最后的‘鬼’。”
洛霜衣早有察觉,九幽司已经很久没有培养新的刺客,也没有再从民间搜罗婴孩。本家珍藏的暗杀术典籍被付之一炬,原本培育当中的种子中途被放弃,洛释对此表示默许。
“对。”
沉舟毫不避讳地说:“再也不会有‘鬼’,再也不会有孩子生下来就被喂毒,再也不会有人要靠杀人才能活下去。九幽司、灼心之毒、银色鬼面具、黄金买命的传说,都会随着我们的死亡消失。”
“再也不会有人……不明白什么叫活着。”
长久的沉默之后,洛霜衣缓缓跪地,说:“遵家主令。”
——
雨声如瀑。
沉舟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等他惊觉身边多了一道呼吸声时,那人已经不知道在他的床边坐了多久。她伸出手拨开沉舟汗湿的额发,指尖轻轻地描过他的眉宇。
一滴眼泪落在他的睫毛上。
沉舟缓缓睁眼,注视着楚识夏低垂的眼。
“沉舟,”楚识夏声音沙哑,“什么叫愿意陪我死在拥雪关?”
沉舟的喉结滚动,眼神微微一闪。
“什么叫又要做我的未亡人?”
楚识夏轻而缓慢地逼问,剥开那个她成竹在胸的真相,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眼里含着泪,像是春意浓郁的枝头随时会滴落的露珠,把沉舟空荡荡的心脏摔得粉碎。
“你知道未亡人是什么意思吗?”
楚识夏的泪水滴落在沉舟眼中,像是雨水落进沉静无波的湖心,荡开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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