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院。
“四哥哥,四哥哥!”被梦魇惊醒的孩子大哭着,几个内侍都哄不住,扑腾着就要从床上滚下来。
白子澈急匆匆地从外头一打帘子钻进来,脸上手上都还蹭着点颜料,一张脸红的红绿的绿。他来不及捯饬自己,就被圆滚滚的小团子扑了个正着。
“阿琰啊,四哥哥现在手上脏,不能抱你。”白子澈举着双手哄他,“先让飞白帮你把鞋子穿上好不好?”
六皇子完全听不进去,光脚踩在地上一个劲地哭,抓着白子澈的袍角不放手。白子澈没法子,只好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六皇子慢慢地睡着了。
一个小内侍凑过来,谄媚地说:“裴妃去了,六殿下现在还真是黏着您。”
白子澈斜睨他一眼,八风不动道:“阿琰年纪小,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奴婢听说,裴家要把裴妃的妹妹送进宫里来。”小内侍唏嘘道,“小裴妃才十九岁,解了婚约进宫多半是为了照拂六殿下。”
白子澈默然。
没了裴妃,还有小裴妃。
宫里的女人看着尊贵,其实不过是裹在锦绣珠玉里的一枝花罢了,花朵枯萎了,换一枝便是。只要花上挂着世家的姓氏就好,至于这枝花叫什么,有怎样的生平都不重要。
有的女人,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想到这里,白子澈眼神晦暗。
——
秋叶山居。
楚识夏罩着件白狐裘,病恹恹地窝在太师椅里。
她背后七根寒髓钉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四肢百骸寒气的余韵尚未消散,成日里拢着汤婆子、披着大氅。
面前五个小宫女在年长宫人的指挥下,将那件华贵的衣裙从匣子里取出。小宫女豆蔻年华,精细地养着,手上没有一丝茧子,细嫩得像是白葱,却只是为了不碰伤这条裙子。
“这条雀翎裙由织造局十八个绣娘做了两年,用孔雀羽织就的裙摆,再用金线暗绣出流云纹来,上头细细地嵌了南海珍珠。”宫人侃侃而谈,满脸骄傲,“都是天然的珍珠,未经打磨,挑拣出上百颗一样大小,有一丝损耗都不成。”
青蓝色的长裙被小宫女们托在手中,仿佛黛色远山上被晕染的流云雾气。乳白色的珍珠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用银线穿了缝合在衣裙褶皱间,看不出丝毫缝隙,宛若星河坠落山谷。
楚识夏听着就觉得这裙子死沉,咳嗽两声,道:“臣谢过陛下赏赐。”
她又好奇地问:“这样贵重的衣裙,想必尺寸很不好改。我两年前尚在云中,这雀翎裙大抵是宫中哪位娘娘割爱吧?”
宫人赞叹她的敏锐,道:“是容妃娘娘。”
原来是皇帝的头号宠妃。
楚识夏心中颇为了然,这样工程漫长琐碎的衣裙,除了皇后,也只有她消受得起了。
“娘娘听闻小姐护驾有功,特意提出将这件刚刚做好的雀翎裙改成小姐的身量尺寸,赠予小姐。”
“墨雪愧不敢当。”楚识夏没什么兴趣地和宫人打机锋。
楚识夏这些日子养病,愈发养得身子骨懒怠,跟人说着话就觉得累,于是摆手送客。
宫人满腹炫耀的话语被迫打断,不甘不愿地带着人离开了。
楚识夏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在雀翎裙的靡丽的裙摆上抚弄了一下,发出一声嗤笑。
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沉舟缓步走出。
“你不喜欢,为什么要收?”沉舟不解。
沉舟穿着鸦青色的长袍,眉眼低垂间像是一张不世传的工笔画,精巧得令人赞叹。他从阴影中走出,像是被拂去浮尘的青玉,猝然暴露在阳光下,苍青色的华丽流转。
“这裙子听着就贵,我为什么不收?”楚识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手下的皮肉细润,“大小姐如今养着一大家子人,你的药、师父的酒、府上下人的月例,哪个不要钱?”
楚识夏语气沉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你很缺钱?”沉舟语气平淡地问,“我可以……”
楚识夏变了脸色,严厉地瞪着他:“你不可以。”
“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比人家说了的还吓人。”楚识夏警告他,“你想都别想,老实在家里呆着。”
——
晚间,暮色四合。
程垣火急火燎地从外头冲进来,抄起桌上的水壶就灌。
邓勉咬着筷子头,瞪圆了眼睛看他把一整壶水一饮而尽;李卿白自顾自地捞了酒坛子,靠在窗户上喝酒。
沉舟乍然恢复味觉,这个也要尝一点,那个也要吃一口。一向节俭的楚识夏竟然也肯惯着他,一张桌子上的菜各给他夹了一筷子,托腮观察他眼睛里细微的神色变化,好像能下饭似的。
四个人齐刷刷地看着程垣,面带同情。
程垣缓过一口气来,中气十足地骂道:“青玄这个没事找事干的孙子,别让我找到他家祖坟。”
楚识夏称病不出,又护驾有功在前,无人敢来叨扰;摄政王唯恐言官此时攻讦他意图谋反,推他的太子外孙登基,亦装死,不肯多说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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