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许得禄。
不同于作威作福的王贤福,许得禄对皇帝言听计从、对下人温和宽容,和他大行鸡鸣狗盗、狐假虎威的前任们一比,许得禄简直像个活菩萨。
新掌印太监走马上任、军制改革来势汹汹,这般鸡飞狗跳中,楚识夏在群玉坊一打多、把人打得下不来床的丰功伟绩显然是不够看。
但仍然有不放过一丝一毫弹劾机会的言官上奏,本就焦头烂额的皇帝连把楚识夏叫进宫骂一顿的力气都没有,依言撤去了她无足轻重的羽林卫三卫长一职,又命宦官“奉旨申斥”,总算堵住了言官的嘴。
奉旨申斥的宦官是许得禄的干儿子,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板着脸转述完皇帝的怒吼后,一抹脸又挂上了笑容。
“楚大小姐别见怪,陛下实在是忧心国事,心里还是记挂楚小姐的。”小宦官恭敬地说,“此举也是为了平息言官的怒火,还希望楚小姐不要和陛下生了嫌隙。”
自从王贤福死后,宫里的太监似乎都夹起了尾巴做人。以往宫里来人,都是趾高气昂的,恨不得叫官吏给他们跪下来才好。许得禄却不露锋芒,低调行事,丝毫看不出来天子近臣的跋扈。
楚识夏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稀奇地多看了这能说会道的小太监一眼,说:“此事我有错在先,陛下仅仅申斥而已,已是对我多有宽容。墨雪不能为国建功立业,还给陛下添麻烦,实在是惭愧。”
小太监一连声地应了,又和楚识夏寒暄了几句才走。
屏风后的裴璋绕出来,耐人寻味地多看了楚识夏几眼。
“我赋闲在家,无事可做,总不好又去烟花柳巷寻欢,落人口舌。”楚识夏掸去衣衫上的折痕,要笑不笑地看向裴璋,“裴公子还缺书童么,不如带我去太学上课?我虽不通圣人笔墨,兵法军政却略知一二。”
“可不敢劳楚小姐大驾。”
裴璋反应过来了,摇着扇子笑,“你趁朝中大乱,浑水摸鱼,不就是想从羽林卫退出来么?若再沾染上太学,搞不好又要出招把自己摘出来。太学里的公子千金们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你操练。”
楚识夏不置可否,假模假样地遗憾了一番,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正厅。
厅前是一片宽阔的天井,庭中摆着一口大水缸,里头漂着一朵开得细瘦的莲花。已经入了秋,这朵莲花的寿数却出奇地长,一直没有凋谢。
天光洒在水缸中,一尾红色的锦鲤在莲花的影子下一闪而过。
“还要多谢裴公子,一力将众怒揽下。否则让那些人知道新政与我有关,我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楚识夏倚靠在门框上,老头子似的将双手笼在衣袖里。
“以楚家兵权之重,你确实不宜再染指朝事。”裴璋不咸不淡地说。
楚识夏笑笑,没说话。
皇帝要用她,既是借楚家的势,也是拿她当挡箭牌。一旦皇帝输了,楚家便要将百年基业连同家中所有人的性命一同给他陪葬。楚识夏要转到暗处去,此时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裴公子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楚识夏懒洋洋地说,“裴氏处在风口浪尖上,新政一事,不成功便成仁。家族、姐妹、外甥,你赌上的,比我只多不少。”
“你这口气,是要帮我?”裴璋转过去看着她。
楚识夏一笑。
“你输了,对我也没好处啊。”楚识夏一副冰释前嫌的口吻,轻声道,“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赢。”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时过一月有余,故人应已至江南。
——
江南。
临近码头的水边,总有那么一两艘挂着红布的乌篷船。那红布上绣着潦草的鸳鸯,在风雨中浸润出了沧桑的色泽。船头上不约而同地坐着干瘦而两眼炯炯有神的男人,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和同伴们交换着眼神。
这是水上的暗娼。
常光顾这里的水手要么是穷困潦倒,要么是一年到头都在水上奔波卖命,上岸的机会寥寥无几。
阿大是守着暗娼船的人之一,负责收钱和防止暗娼逃跑。
这些女人有的是守船人的妻女,以嫖客银两换作一家人的活命钱;有的则来历不明,日夜被锁在船上,不见天日。
今夜有雨。
江南的夜晚总是多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也很烦人。
阿大裹紧了蓑衣,后背靠在桩子上,离背后的船又近了几分。背后的船上亮着灯,阿大幻想着灯下那人梳理长发的模样,似乎隔着寒凉的雨感受到了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阿大是被人雇来看守这艘船的,船上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一双粗糙但白皙的手,像是丝绢。阿大第一次见她,便被纤细嫩白的手腕吸引了,白得叫人口干舌燥。
但阿大睡不起她,他一个月的工钱也付不起她一夜的花钱。
一双黑色的靴子踩在阿大面前的地上,阿大顺着那双鞋往上看,一身毫无特点的黑袍,和一顶黑色的斗笠。斗笠阻断了阿大的目光,使他看不清来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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