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澈没有想到会在扬州城见到沉舟。
这个影子一样的少年离开帝都后,被磨砺出一股凛冽寒凉的气质,让人看一眼便会被割伤。沉舟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衣里,唯有一张霜雪般的脸暴露出来。
“好久不见。”白子澈披着长衣,手里捧着杯浓茶,把桌案对面堆叠的账目搬开,腾出一个座位给沉舟。
沉舟却没有坐下,简明扼要地说:“我想向你借一个大夫,随我出城去为一个孩子诊治。”
扬州城现在不允许感染瘟疫的人进城,即便进城也没有医馆敢接诊,生怕瘟疫蔓延进来。
白子澈许久不见他,本就被繁琐狡猾的账目搅得焦头烂额,乍一被灌了一耳朵的要求,有点反应不过来。
“什么孩子,哪来的孩子?”白子澈迷糊地看了沉舟两眼,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你才离开帝都不到两年……你的孩子?”
“捡的。”沉舟说,“能不能借?”
“可以借给你,这是小事。”白子澈点点头,试探着问,“这两年来,你都在江南么?”
沉舟轻轻地点头。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借大夫吗?”白子澈忍不住问。
沉舟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看着白子澈。他的眼睛不似中原人的深棕色,反而黑得发蓝,仿佛一潭千年的寒水。没有人能被这样的眼睛看着能不心动,然而眼睛的主人却鲜少有情绪流露,这双眼便如同枯死的宝石。
“我以为你是来见楚识夏的。”白子澈轻叹一声,说,“这两年她过得很辛苦。”
“她不会想见我的。”沉舟只是说。
“怎么会?”白子澈有点疑惑。
他对二人的争执一无所知,楚识夏又对沉舟离开的原因讳莫如深。在旁人眼里,沉舟就像是烈日底下的一滴露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在帝都留下一丝痕迹。
“等她回来了再说吧。”白子澈不欲和他探讨这个问题,心里有点酸涩地提起笔写手谕,给沉舟调大夫。扬州虽无瘟疫,但人人自危,药材和大夫一跃成为紧俏的货品。
“她不在扬州?”沉舟愣了一下。
“她前两天去滨州了,”白子澈吹干纸上的墨迹,有点担心地说,“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沉舟忽地伸手一把抓过了白子澈,将他整个人从桌案那头拽了过来,扑落满桌账目。门外的孙盐被惊动,撞门闯了进来。白子澈惊魂未定地被沉舟抓在手上,沉舟却不看他,而是用剑鞘拨开了翻飞堆叠的纸张。
纸堆下卧着一只绿色花纹蜘蛛,约莫有指甲盖那么大。
“这是什么?”饶是白子澈手无缚鸡之力,也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的蜘蛛。
“九幽司山鬼氏养的‘绿满背’。”
沉舟一脚踩在蜘蛛上,碧绿的汁水爆裂开来,“毒素虽弱,但胜在游走迅速。一般不会只放一只,被叮咬三次之后,毒素缓慢入侵五脏六腑,中毒者会高热不退,就像染上了瘟疫一样。”
沉舟盯着白子澈说:“有人要杀你,还是花了大价钱。”
比起让白子澈死于乱匪刀下,死于瘟疫似乎更加合理,且找不到证据。
“你们来江南是做什么的,”沉舟追问,“楚识夏去滨州做什么?”
沉舟的目光太过锋利,几乎像是抵在白子澈喉头的刀刃,逼迫得他难以呼吸。白子澈便将楚识夏和皇帝串通起来,在讲武堂前唱的一出大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沉舟。
“所以这一次下江南,除了皇帝,没人想你们活着回去。”沉舟的脸色非常难看,他飞快写下一张纸条塞给白子澈,“派人去这个地方接一个叫莫媛的小女孩。”
“你要去哪?”
沉舟戴上斗笠掠入滂沱大雨中,头也不回地说:“滨州。”
——
八月十七。
滨州,安阳郡。
修建专用的医馆花费时间太长,郡守和楚识夏讨价还价以后,决定在城中角落隔出一片民居,用以收容病患。其余郡县依例效仿,医师签下生死状,若此行一去不回,便由官府赡养其父母妻儿。
彻底封闭该片区域以前,楚识夏在栅栏前见了谈蕴一面。
满街都是石灰的气味、艾草焚烧的气味,蒙蒙细雨浇不灭呛鼻的辛烈气息。
谈蕴在脸上蒙着一块方巾,只露出一双矜贵自持的眼,流露出淡淡的傲气。楚识夏看着这样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有些恍神,不由得抬手捂住额头。
“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办法,这里被封闭以后,抬出来的死人都要就地焚烧。你确定不回兖州吗?”楚识夏抬头看着谈蕴,像是要永远把这双眼睛留在记忆里。
“我父亲曾对我说,女子应当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我不服气,屡次被他罚跪祠堂。如果死在这里,是我谈蕴的归宿;如果我活着走出来,于天下女子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归宿。”谈蕴笑了笑,豁达又坚定,“我求仁得仁,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当含笑九泉。”
这样的固执,这样的清正,才会像名满江南的霍文卿。她们那么相似,相似的聪慧,相似的执念,相似的……视死如归。
楚识夏努力地回忆,前世的祥符六年,滨州瘟疫的下场是什么结果,谈蕴又是什么结局。可那时楚识夏刚刚接过楚明修的担子,这样惨烈的一场灾难,与她而言不过是案上的一纸情报——“滨州大疫,伤亡过万”。以及紧随其后的党争之中,或倾轧沉沦,或牵连拖累的一连串名单。
谈蕴太渺小,小到难以撼动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小到不足以被帝都的腥风血雨所记录。所以楚识夏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也无从得知她的结局。
“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谈蕴挑起眉梢,说,“能这么快筹备出人手、场地和药材,是因为你杀了王彪吧?我现在理解你了,哪怕最后抓不出幕后黑手,我也原谅你。”
“抓得住。”楚识夏忽然一笑,容光粲然,“只要你活着出来,就能看得见。”
谈蕴也笑了,说:“我能看得出来,你在做一件会得罪很多人的事。你在外面,未必比我在里面更安全。所以楚大小姐,你也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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