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西北的徐平还不知道朝中的这场大争论,他也顾不上。泾原路的军政关系要仿秦凤路理顺,数万禁军等着整训,天都山一战要论军功,发赏钱,还要顾及大量军队驻扎对地方的影响,徐平忙得脑袋发晕,哪里还能够掺合那些事情。
千年后的思想也让徐平在这场争论中插不进去话,贞观四年的政争,对后来近千年的影响已经被后世遗忘了。后人只记得唐太宗有一个“天可汗”的荣耀,却已经忘掉直到唐玄宗,那几个皇帝的正式称号是“皇帝天可汗”。唐朝是胡汉大交流大融合的朝代,只是这种交流与融合绝不只是限于唐朝时期,历史上最少要到明朝才最后完成。
党项哪里来的?唐朝迁进来的。幽燕被宋朝认为是汉人故土,一定要收回来,但那里的人是不是心向大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里的汉人,未必就真的是汉人。就是那里现在身份显赫,被认为是汉人的所谓“燕四大族”,祖上也可能本来是胡人。民族的交流与融合同时包括胡人汉化和汉人胡化,不同的时期各占上风。胡族内迁,年深日久,北方新的民族再次兴起,南迁的胡族便就成了汉人。后晋的石敬塘本是沙陀人,其所依赖的军事力量也以沙陀人为主,向契丹称“儿皇帝”的时候,契丹人便就认为他是汉人。这个年代人们口中说的汉人胡人,未必能够当得了真,不只是血统,还包括文化。禁军系统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便就大量保留了这种五代遗风,是一种胡风汉风搀杂的产物。
从贞观四年起,唐朝向内地整体迁入的番胡以百万计,以这个年代的人口密度,这些人最少可以牢牢占住后世几个省的地盘。安史之乱后,中原的汉人排胡,大量内迁的胡人迁往了河东路和河北路,与大量收容异族内迁的陕西路一样胡风浓烈。后来的禁军以招这几路的人参军为主,不只是认为那里人身材高大,能打敢战,还有背后的文化因素。
徐平的军制改革,其实改的制度还是次要的,触动最大的还是军事文化。只不过徐平自己没有这种自觉,前世的思想根深蒂固,他反而认为这不重要。
胡汉之争,一直到这个年代,其实都是伏在表面下的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因素。宋人尊韩愈,后世不再提起的一个原因,是韩愈复兴儒家背后有很重要的排胡的用意。韩愈为什么呼吁“灭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认为佛教是胡教。后来三教融合,一个大背景是完全本土化的禅宗一家独大。胡汉矛盾,在宋朝是与重文轻武、儒家再兴联系在一起的。
历史上在北宋灭亡,禁军彻底完蛋之前,以汉人为主的文官一直想向禁军下手,一直不成功,背后同样有这种影响。现在徐平证明了汉制之下,军队一样能打,由此引起的风波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个年代正是欧阳修成长起来的时候,历史上的欧阳修之所以是一代文宗,其他大家都不可比,不只是文章写得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确定了儒家在宋代的主流地位。正是他的“正本清源、以意逆志”的主张,确立了宋儒的大方向,历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均深受其影响。宋代儒家崛起的背后,便有争正统,排斥胡风的文化因素。
这场大争论不是徐平的一句话引起的。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对财政的改革,带来了经济上的自信,陇右的胜利,带来了军事上的自信,而欧阳修这些人,一向又都有文化上的绝对自信,已经酝酿许久。徐平的那一句话,只是一个导火索。
徐平的政治制度和军事制度改革,总的来说是就事论事,不过多发挥。但以欧阳修为主的一批年轻官员,正在把这场改革深化到文化层面。他们的观点和主张未必就与徐平相同,但却更加激进,很刀都挥到了徐平想不到的地方。
以百万计的胡人内迁,还曾经在近二百年的时间当了政治舞台上的主角,由此带来的制度与文化惯性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清除掉的。这种影响其实无处不在,哪怕就是在徐平的前世,涉及历史的影视文字称呼官员时一律为“大人”,然而在中国几千年漫长的历史中这样称呼只有不足百年,然而大家却都认为这样才正常。“老爷”、“少爷”“太太”“小姐”这些称呼曾在短时间内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但很快就死灰复燃。这个年代,同样存在这样的现象,从生活习惯,到日常称呼,那两百年的影响处处可见。
跨越千年而来的徐平没有这种认识,欧阳修这一批人可不同,他们有极为强烈的文化自觉。一方面他们在慢慢地接纳徐平的施政举措,并且从历代儒家经典、名臣言论中找根据,把徐平本人纳入儒家的话语体系。另一方面把徐平的所作所为向更深的层次发挥,上升到文化层面,跟汉以后的千年历史作切割。
所谓三不朽,《富国安民策》可作为徐平的立言,平定西北可为立功,而深深影响后世的立德,就是不他自己的作为了。欧阳修这一批在政见上其实跟他有众多不同的官员,正在为了各种目的,把他推向一个他自己万万想象不到的地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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