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年轻人中,徐平前世有印象的,是张载和苏颂两人。但这并不说明,其他人就比这两人差了很多,来到这个世界近二十年,徐平不会再产生这种错觉了。一个人能够扬名后世,是很多因素造成的。自己有足够成绩是一方面,还有学生子弟的因素。
最少在这个时候,学术上首先表现出别开一家气象的,是刘敞,张载还在一个积累的过程中。对于宋学来说,刘敞非大成者,非奠基者,但却是发端者。
大宋立国近七十年,澶渊之盟也已近四十年,新的社会现实,正在催生新的文化。徐平西北大胜之前,内部逐渐恢复繁荣起来的同时,外有契丹强敌,又有党项叛乱,让这个时候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得不与传统的文化割裂,寻找另一条出路。表现在学术上,就是“疑古惑经”。旧的理论已经指导不了实践,他们要突破牢笼,别开新局面。如果没有西北的大胜,这些人会压抑许多,对制度和文化更加不自信,更倾向于对人对内的挖崛。在西北战胜了党项,实际上已经把文化开始引入另一个方向,他们的表现注定与历史上不同。
从汉朝之后的学术传统,是以官方认可的传和注为核心的,一切都本于此,学者不得在此之外重发新论。至韩愈和柳宗元发起挑战,但并没有获得官方认可。不过他们开了一个好头,后来的人接了上去,现在到了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能有现在这个局面,赵祯的推动功不可没。真宗时候,曾经还想沿续唐朝的做法,以大儒对经典重新注疏,作为官方承认版本,最终没有成功,到赵祯就彻底放弃这想法了。
前几年《富国安民策》颁行天下,有经学宿儒问赵祯,这些内容非出于经典,是先贤所未述,这样由朝廷颁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赵祯回答:“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可谓博矣。然学者不得聘其说,而有司务先声病章句,以拘牵之。而吾豪俊奇伟之士,何不以奋焉。”以皇帝的身份,正式承认学者可以不尊从古注疏。
这几年以京城为中心的士子的主流,是把《富国安民策》吸收到新的文化体系中,以李觏为代表。而天都山的大胜,又开了另一个方向,即《春秋》的尊王、攘夷之论。
刘敞出自《春秋》研究的世家,他自己在这上面用功很深。到了徐平幕中,随着战事连战连胜,正在影响着他走向一条新的道路。《春秋》一千年余来,纷纷杂杂,涉及到的各种著作、思想不知有多少。但说到底,还是一个尊王,一个攘夷,核心是华夷之辨。
现在党项即将收复,便面临一个问题,宋与党项的争端,是华夷之争,还是中国内部之乱。总之一句话,是内乱?还是外战?这关系到以后国策,不纯是文字之争。
这些年轻人现在除了每天做些杂事,还议论着徐平在军事政策上的文化含义,上追三代,下联当世,要从文化传统、精神内核上理出一个头绪。另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讨论这次党项叛乱的性质。用一个高大上的名词,便是《春秋》学。对党项的处理原则,将直接影响到以后宋朝对外的态度,如何定义战争,如何处理争端。如果他们讨论出来一个结果,得到了徐平的认可,那么就很可能成为宋朝成例,为后世所遵循。
读书人的心思确实是多,在与这些人接触之前,徐平都没有向这方面想。不过他们想的也有道理,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战争也不只是简单的战争。不在这件事情上统一思想,那如何面对后面的对契丹之战?你一言我一语,更加没个谱。
本来读书人的思想没有分岐,元昊髠发,易服,立文字,明显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就是一场外战。但徐平对元昊的判决已下,檄文已传四方,明言元昊叛宋为不臣,虐民以为罪,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徐平的定性,明明是内乱。
在前方连战连胜,国势蒸蒸日上的时候,主持这些事情的徐都护不可能是错的。如果自己想的与徐都护不同,那一定是自己错了,要重新回头审视自己的学习和传承。
这一点思想上的别扭,直接促成了刘敞大胆地完全抛弃前人见解。不光是连历代的注和疏不理了,就连左丘明、公羊、谷梁这三传也完全扬弃掉,直接从《春秋》原文找答案。
真论经学的水平,徐平连赵祯都不如,跟这些用心在这上面的年轻人相比,就更加说不到一块去。不过他还是愿意听他们议论,给自己以启发。
闲聊了一会军中杂事,张载突然对徐平道:“通经以致用,明天理以治人事。都护在朝中,三司新政致天下太平,西北连胜而服四夷,大丈夫功业不过如此!有此功业,必有非常之学。小子们在都护幕中,日常俗务缠身,不能时时聆听教诲,岂不惋惜!今夜风清月圆,都护有暇,何不提点我们几句,以后求学少走许多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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