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默默点头,是啊,打了这么多仗,立下如许功劳,自己也该捞个好差使,当回好人了。军制是一定要改的,而改军制,就涉及到原来的禁军以后的生计。你真敢不考虑这些人向何处去,不给他们安排出路,大刀阔斧的改下去,就必然会出乱子。堵不如疏,而疏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不顾一切地莽一波,那样做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官府是干什么的?前世的课本上说,政权是维护阶级统治的工具,是暴力机构。这话说得不完全,政权除了维护阶级统治,同时也调和阶级矛盾。当然换一种说法,调和阶级矛盾是为了更好地维护阶级统治,看怎么去理解。但不管怎么样,政权必然是要担任这两种角色。一方面维护统治秩序,保证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剥削,同时对统治阶级进行压制,使剥削限制在一个水平上,不致于使天下失序。一体两面,不可偏废。
政权当然代表了统治阶级,不然从何而来?去代表被统治阶级,这政权自然也就被推翻了。不代表地主利益行不行?几千年来,有农民起义的实践,有理论家的推演,最终都没有解决问题,那么就只能维持这种结构了。不要以为古人不考虑这种问题,消灭依赖于土地的剥削制度,均分土地使耕者有其田的思索从来没有停止,徐平门下就有李觏和张载一直坚持。只是历史的现实,告诉人们这样做不行罢了。前世的土改不只是均分土地,那些与土地制度相关的措施,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几乎全部实践过了。真正让土改成功的是与土地无关的配套措施,伴随着的是工业化,没有工业化伴随,土改不成其为革命。徐平前世有人天真地以为土改是封建社会的屠龙技,却不知人类社会根本没有屠龙技。
宋人常说,与天子共治天下的,无非是一二大臣。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就要有这种自觉,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多向调和阶级矛盾的方向靠一靠,就是好人,这是中国人一直坚持的文化传统。或者说,偏向维护统治秩序,是法家,偏向调和阶级矛盾,是儒家。
中国文化比较早熟,先秦诸子几乎向每个方向做了探讨。法家的本质不是法制,实际上当时的核心是以天下奉一人,天下整齐划一,治理国家社会只要严刑峻法即可,不需要调和。儒家的本质也不是人治,而是对统治者限制,讲的是阶级调和。先秦诸子讲天下大一统的,就是儒法两家,道墨则讲分而治之。秦朝完成了中原政治上的统一,汉朝完成了文化上的统一,封建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在政治上深刻影响后世的就是法儒两家。政权的两面性,决定了这两种思想必然并存,儒皮法骨是必然。
历史上儒法两家都讲规章制度,真正执着于用法制来治理社会的,最早是用法家制度的秦,另两个是儒家占上风的汉和宋。法制不法制,不是法家和儒家区分的根本,根本是法家强调维护统治秩序,儒家则讲阶级调和。至于人性善恶、三纲五常、仁义道德,都是从这个根本目的延伸出来的细枝末节。
当认为国家已经没有阶级、没有剥削,不需要再调和的时候,便就会推崇法家,“劝君少骂秦始皇”。认为人性没有善恶,人与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就是教育不到位,顽固地没法教育的,就是敌对分子,敌对分子越来越多,法家的高压就出现了。当认为天下整齐划一没那么重要,出现矛盾就是调和不到位,便就一切和稀泥,万事和谐。
徐平两世为人,还没有见到彻底不需要调和的稳定社会,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应该怎么做。他来当政,调和必不可少,儒家这张皮不能丢。而秩序要稳定,中央集权必不可少,法家这副骨架也不能丢。向调和阶级矛盾的方向偏一点,施政的手段以压制剥削阶级为主,就是以儒家为主。
只要是阶级社会,政权就有两面性,一面是维护统治秩序,一面是调和阶级矛盾。
政权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来自于统治阶级,只要进入这个系统当中,以前不是,以后也就是了。但是这绝不等于政权就是统治阶级的本身,人除了自己的利益,还有由于身份带来的责任。事物要一分为二,不然看不清楚,政权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什么都讲哪个人的利益是什么,不遵从自己利益行事的都是被忽悠了的傻子,这样的人,是统治阶级混进政权队伍的投机分子,纵然能得逞于一时,终将被历史的洪流掀翻。
讲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自己的利益才是真的,这才是天地真理,就是混入政权中的一部分投机分子,不满足于做统治阶级的一分子,而是要从统治阶级中超脱出来,收统治阶级的手续费和利息。如此自然会形成一个超脱了阶级的利益集团,会加重剥削,这加重的剥削终将会传导下去,让下层受到的压迫更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加重的剥削必然会引起动荡,利益集团要增加力量,就要拉更多的人进入,从而让剥削再次加重。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会掀起滔天巨浪,把一切都撕个粉碎。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