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簿进了县厅,向王安石拱手行礼:“邑长,已进六月,夏税收到尚不足三成。若是迁延下去,只怕违了时限。县里的吏人被差去做杂事,就怕误了夏税。”
王安石道:“无妨,乡司草簿都有,让招到县里做事的公人去催收就是。”
李主簿为难地道:“话虽然是如此说,但草簿所记未必清晰。有的乡里要增多,有的乡里要减免,全按草簿此事是做不得的。不是积年老吏,分不清其中委屈。”
“有什么分不清的,照着簿书去收就是。增多的减少的,都有朝廷敕令为本,一一照着清理出来,该免则免,该加则加。不过是琐碎的文字功夫,做衙前管店铺的,个个都能识文断字,还要给店铺记账,此等事如何会难得处他们。”
见王安石一副此事理当如此的样子,李主簿一时进退两难,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邑长,事情按道理自该是如此。但为政之难,就在于那些不合道理的地方。依下官往年打理夏税的见识,按照规例依簿书收税,只能收到六七成,不能再多了。不足的那三四成,便就要老吏辨析,如何收才能对上有交待,对下不让百姓生怨。”
税是按照田亩和户等收的,地的亩数和贫瘠变化其实已经是虚文,多少年了都没有在簿书上更改过。两税最重要的变化是户等,年年不同。户等年年在变,而朝廷定下来的两税是不变的,怎么把税按户分摊而后收上来,对上对下都有交待,不是什么人都能办下来。
那些老吏生在长在本乡本土,对县里的人户知根知底,户等升降既可上下其手,又可以维持局面。纵然在其中营私舞弊,但大面上没毛病,有人到州里去告也抓不住把柄。
县里的几个官都是流官,不要说王安石这个刚中进士的新手,李主簿自己为官二十多年,也不能够没有老吏帮手的情况下把夏税收上来。强行摊派,只怕会惹出大乱子。
见李主簿站在那里惶恐不安,王安石道:“主簿不须忧心,只管让各乡上草簿来,着接吏职的衙前去收就是。若有疑难处,主簿拿不定主意,只管前来问我。”
李主簿摇了摇头,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转身出了县厅。
王安石混不在意,依然低头处理自己的公事。收税而已,按版籍收就是了,到底有什么难的?王安石实在想不明白李主簿担心什么,离了几个老吏做不了事,这官还做不做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李主簿在知道了王安石不改变主意之后,第二天便就告假。而且不等上面同意,直接挂冠而去。报到王安石这里来,让王安石摸不着头脑。
县司里,崔县尉对王安石道:“邑长,下官说句冒犯的话,莫怪罪。”
正在踱步的王安石停下,转身道:“邑尉有话直说就是。李主簿挂冠而去,现今只有你们二人治县事,岂可不推心置腹。”
崔县尉叹了口气:“邑长想必知道,李主簿之所以挂冠请假,是因为最近县里把吏人免了职事,换了一群生手来。他是管钱粮的,与其秋后被治罪,不如现在走人。”
王安石摸不着头脑:“换了吏人,钱粮就收不上来了?我就是想不通,财税的簿书就在那里,手下也有人使唤,李主簿怎么就怕秋后被朝廷问罪!”
崔县尉看王安石神色认真,并不是装出的样子,看来是真想不通。道:“我们为官的人,治县最难,难又难在钱粮上。为何?虽然财赋一切本于簿书,但簿书是吏人跟乡书手所记的,收税时必然有与现实不相符的地方。如何做?就要靠老吏周全。邑长把县里的吏人全都换了,不只是少了熟手,乡间的民户听说了,也要起奸心。乡间做事就是如此,顺的时候一切顺利,一出了岔子,便就处处不合。李主簿要收税,其实无处下手。”
王安石沉默了一会,对崔县尉道:“县尉不好说出来的,事情难做,只怕其中少不了那些心怀怨恨的吏人搞鬼吧。他们于本乡知根知底,税赋簿书又尽出于其手,只要在乡间挑拨一下,再教几个心腹的人家,便就把事情搞乱了。”
崔县尉尴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不错,不只是收税本身的难度,还有这些滑吏从中捣鬼。哪个环节容易出问题他们最清楚,只要挑动一下,按着簿书收税几乎处处不对。李主簿必然知道其中难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收拾不了,干脆不干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李主簿多心了,我让他有什么疑难,尽管来问我,怎么还要挂冠而去呢?财赋本于乡间草簿是不错,但还有历年账籍可查。只要把近几年账籍查过,再跟草簿对照,吏人无处售其奸。我们为官一地,岂可受小吏左右!此事李主簿鲁莽!”
崔县尉见王安石信心满满的样子,试着问道:“邑长,查历年账籍,对现下草薄,说起来是可以对出账来。但能做到的人,恕下官无礼,为官十余年还没有见过。”
“这也何难?”王安石奇怪地看着崔县尉。“账籍都在那里,草簿县里也有抄本,一一对照就是。先前我已看过,只要有三五个帮手,不用十日也就对完了,还误不了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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