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六符沉默良久,对徐平道:“相公言事无不可对人言,不知是真是假?”
徐平道:“自然是真。大丈夫行事,就当光明磊落。”
刘六符看着徐平,沉声问道:“既如此,相公可否对某明言,今两国是欲和焉?还是欲战焉?若是欲战,不必留我在此。强留于我,我固然被后人笑,也有损相公之德。”
徐平大笑:“学士如此问,却让我有些难以回答。皆因欲战欲和,非我一人可定,也非本朝可以说了算的。和与战,是南北两朝双方的事,奈何只是问我?”
“相公一国宰相,禀国政,自然心中有数。和与战非贵国一方的事是不错,但你们心里总有个计较。若是欲战,则一切求和之言,俱为虚文而已。”
徐平端起酒杯来,沉吟了一会,最后无奈苦笑:“学士,我说一句冒昧的话,你问出这样的话来,就说明我们于世间的事,于人,于国,看法根本不同。我不是不能答,我是怕我答了之后,学士依然不懂。坦白讲,我或许智未足,才疏学浅,便从来不为虚文。”
刘六符拱手:“相公何不试着说来听听。在下有不明之处,再行请教就是。”
“兵书有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才可取胜。若问我欲战欲和,以我徐平个人来言,自当统大军,挥师北上,光复故土,才可慰平生之志!”
刘六符听了,脸上不由变色。没想到徐平还真是不避讳,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
徐平又道:“只是我为宰相,以君命理国政,我个人怎么想,于国政无关紧要。所以学士问我欲战欲和,于我徐平讲是欲战,于大宋宰相讲是欲和。为何欲和?燕云之地归于契丹百余年,心念中原者又有几人?朝廷治国,当以民心为依归,那里百姓欲和,朝廷自然就欲和。此不必问,学士问于国境,燕民是欲归宋,还是欲在契丹治下即可。燕民之心在南,则必战,大军北上,当者为齑粉!此时燕民未有南归之心,朝廷自然是欲和。”
刘六符听了这番话,不由怔在那里。徐平如此说,不但是给出了议和的理由,而且废掉了誓约万世不易的可能。民心变了,和约也会就此作废,宋军必定北上。
见刘六符神色怪异,徐平道:“两国立约,虽然对天盟誓,然而天心在民心,终究还是归到燕民那里。此话我明白讲出来,学士知道,回去告诉国主,不要自误。”
不只是刘六符,就连一边坐着的宋朝官员神色也非常精彩,心中各有想法。杜衍和明镐等人,深知徐平这是说的实话,不含任何权术,这就是宋朝定下来的国策。而富弼和丁度几个人却不这么看,从徐平与赵祯和朝臣商量的时候,他们就认为这是一种策略,只是徐平这人心机深沉,就连自己人也不吐露心底的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定下这样的原则不但是保证了誓约可以随时撕毁,而且占住了大义。契丹要保证誓约有效,就要让治下的燕地之民过得去。而契丹对民示恩,有宋朝先前提的这个条件在,那里的百姓还是会忍不住把这功劳归于宋朝。怎么算,都是百利无一害。
徐平没有任何利弊的考虑,他就真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大道直行似曲,是没有办法的事,无法计较。人心是很复杂的,一件事情,如果问起来人人都认为该如何,但实际上真遇到了,却无人如此做。你真地做了,就会被人背后议论,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意图。
徐平曾经在路上捡到过钱包,里面除了卡和证件之外,还有两百多元钱。他把这个钱包交到警察那里,找到了失主,结果失主是醉酒这后不小心丢的,记不清多少钱了。失主小声嘀咕一句,好像钱包里不只这点钱,然后没说什么拿着钱包走了。精彩的在后面,不管是处理此事的警察,还是徐平的同事朋友,都认为失主说的是真的,钱包里面应该有远多于两百的钱。徐平把大多数钱拿走了,失主把那些钱当成酬谢,没有计较。此后一两个月的时间,不断有朋友和同事要徐平请客,有了好处让大家都高兴一下,徐平恶心得不行。
这就是人的复杂性,之所以认为这些事情如此做才正确,如拾金昧,是历史上曾经形成过这种共识,记忆里这样于大家更好。现实变了,这个共识就只剩下了虚假的外壳,每个人的内心都不再当一回事。真遇到了,看看没人就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对一个政权来说,只要立下规矩,比如拾了之后失主不许追究失物多少,因为捡到者可能不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便就可以形成秩序了。没有规矩,就乱糟糟的,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但对文明来说,仅仅有规矩是不够的,而是要形成共识,所有人都认同应该怎么做,遇到了自然而然那样做。这是政治高度的不同,对于文明来讲,政治要求要高得多。徐平在努力形成这样一种氛围,只是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既然已经否定了天命,那能够决定政治行为对与错的只有人心。简在帝心,觉得自己的决定比所有的愚民都聪明,只是不仁不智者的借口。政权与人心相呼应,政权不把民心当一回事,民心慢慢就会散失,找也找不到。散了的民心,想重新凝聚绝非易事。民心决定着政权的性质,政权在改变着民心,这是一个相辅相成、互相影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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