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垂拱殿不远的閤门卫士歇息的地方,乔大头坐在交椅上龇牙咧嘴,口里不住地叫唤。给他上药的太医也不知道碰了他哪里,小心翼翼。
徐平在一边听着乔大头叫个不停,对他道:“刚才把你打个半死,一声不吭,现在上药了,怎么又痛起来了?”
乔大头道:“郡侯不晓得,那时候全靠心中一股气顶着,我一叫,气就泄了,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所以那里候打死也不能喊。现在,我又何必憋一口气在心里?自然是要叫个痛快,口里叫着,身上就不觉得痛了。”
徐平摇头,这也真是个怪人。平时浑浑噩噩,关键时刻还真能顶得住,令人意想不到的硬气,自己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
见乔大头的精神好了些,徐平问太医:“待诏,他身上的伤碍不碍事?”
太医道:“不妨事的,看着厉害,其实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内腑,将养些日子就好了。只是这些日子要静养,切不可不小心再伤上加伤。”
乔大头道:“这可怎么好?岂不是要在郡侯府上吃些日子闲饭?”
徐平和李璋再也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一个内侍带着两个小黄门从外面进来,见到徐平和李璋,出了口气:“徐待制和小衙内果然在这里,可是让我们好找!”
李璋认得,急忙上前问道:“阁长找我们,不知有什么要事?”
内侍道:“官家和枢密院的相公正在崇政殿里商量军机,要徐待制和小衙内一起过去。还有那个报军情的除籍厢军,若是身体无碍,一起上殿。”
徐平听了,问乔大头:“你能不能走动?若身体没事,一起进宫见驾。”
乔大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有些不好意思:“我穿成这样有些不雅观,怎么好进宫见君上?不要让人说我怠慢,什么欺君之罪。”
徐平道:“无妨,你就是这样讨饭进京来的,有什么见不得人?上完了药,便就起身与我们走。进宫之后,谨记规矩,切不可犯浑。”
乔大头应了,等御医上完药,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喜滋滋地道:“御医果然是天下圣手,这药一上,我竟然就觉得身上不痛了!”
御医吓了一跳,忙道:“静养,静养!你这伤需要静养,切不可如此鲁莽!”
乔大头哈哈一笑,向御医深施一礼:“多谢待诏妙手救我
!”
说完,便就要跟徐平和李璋两人进宫,浑不把太医的话当一回事。
到了垂拱殿前,因为乔大头不知礼仪,赵祯特旨免了手舞足蹈那一套很让人尴尬的程序,让直接进殿见驾。
进了崇政殿,徐平和李璋两人行礼如仪,乔大头扑腾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小民乔大头,今日承蒙皇帝圣人招见,得睹天颜,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服气!”
赵祯见乔大头一派天真,一切都是出自真心,没有丝毫作伪,不由心中欢喜:“听说你身上有伤,不必行此大礼!来呀,赐座!赐茶!”
小黄门搬了杌子来,乔大头站起身连连搓着手道:“天子面前,哪里有小民坐的地方?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会被人骂我不识时务?使不得!使不得!”
张士逊悄悄与李咨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摇头。做皇帝的,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发自内心崇敬自己的老百姓,平时循规蹈矩的大臣见得多了,偶尔来这么一个,能让做皇帝的高兴好几天。乔大头这人浑是浑,但是傻人有傻福。
徐平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他比这个时代的一般士大夫还要更加对什么君明臣贤的道理没感觉,不过他也不会瞧不起乔大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貌,乔大头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普通人,见到皇帝真地以为自己祖坟冒青烟了。
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忠恕是仁的一体两面,缺了一面都不足以为君子的待人之道。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缺一不可,这才是这个年代读书人普遍的想法。不过到了这个时代,又有一些读书人多了一条,把自己心中的大道看得更重。
见到乔大头一片赤诚,赵祯刚才不快的心情一扫而光,命小黄门把乔大头硬扶在凳子上坐下,道:“我大宋有你这等一心为国的百姓,怕什么番邦敌虏,你且坐!今天这里,你就是我大宋的有功之臣!”
乔大头在凳子上虚坐了,左扭右扭,局促不安。
赵祯心情大好,问乔大头:“听说你父亲是征交趾的禁军,流落在邕州?”
乔大头腾地站了起来,叉手道:“禀圣天子,我阿爹与陈阿爹都是禁军,当年随着孙团练从邕州讨伐交趾,不幸吃了败仗,就留在邕州了。”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在这崇政殿里,你不需要拘束!”
赵祯连连摆手,让乔大头在凳子上坐下来。
说完,赵祯又转头对张士逊道:“这种人物,才是我大宋的精兵!他的父亲,还有那个什么陈——”
徐平忙道:“陛下,是陈老实。曾经在微臣与交趾作战的时候,他与乔大头一起做先军向导,第一批进入升龙府。凯旋之后,不幸身故。乔大头自小由陈老实抚养长大,为此自愿除了军籍,带着陈老实的骨殖回故乡安葬,由此发现党项使节的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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