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茶馆坐下,要了几碗茶来,徐平让韦小河坐下说话。
韦小河站在桌边道:“官人说笑,您的面前如何有小人坐的地方?我只是个山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土蛮,官人到邕州之后,才知道人吃饱了是什么滋味。官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就好,我站在这里听着,着实是不敢坐。”
徐平笑道:“这里不是官衙,我们说些闲话,你不需拘谨。”
韦小河连连摆手,无论如何屁股都不沾凳子。
徐平无奈,只好由他。
喝了口茶,徐平问韦小河:“你如何会流落京城来?在邕州遇到难处了吗?”
“没有,现在邕州一切都好
。小的是以前在山里面没见过世面,出了山来看见什么都稀奇,一时兴起立了个志愿,要到京城里来看一看。如今也看过了,准备在这里呆上一年两年,什么时候见天子一面,了了心愿,便就回邕州去。”
在京城住着的人,真是有心,见皇上一面也不难。每年总有那么几次皇帝出巡或者祭天之类的活动,早早在御街两边等着就是。
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风俗,徐平前世也有人一定要出国去看看,或者到哪个风景名胜看看,甚至到哪个人的出生地看看,都是很正常的心理。不过是这个年代皇帝占了太多的风头,看一眼就觉得沾了无数福气罢了。
不过徐平还是有些好奇,问韦小河:“你流落在外,依靠什么维生?我看你给人拔牙,不会一直就是靠这手艺吧?”
韦小河张开嘴巴让徐平看:“官人请看,我们蛮人每到要婚娶的时候,便就要凿掉两颗门牙。我在山里的时候,经常做这事,练出了拔牙的手艺,这一路上还真就是靠着这手艺吃穿不缺。——不过,现在邕谅路官府说是这是蛮人陋俗,发了布告说不许凿牙了。这两年好多出山的蛮人,也就跟汉人一样,真地不凿了。”
说到这里,韦小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我们山里人见识少,人多愚昧,好多陈旧规矩。其实山外的汉人都不凿牙,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徐平摇了摇头:“愚昧?也谈不上愚昧。只是山里面人烟稀少,与外面的人交流不多,便就有好多不好的规矩流传下来而已。若是觉得不便,改了就是。”
“官人是说,凿牙这习俗还源远流长?”
“自然。《山海经》就记有凿齿之国,依地理方位应是在现在的齐鲁地方。那里不但是现在没有这习俗了,还是诗书之地,圣人之乡。古人有这习俗,自然是有必要的理由,世事变幻,现在没有必要了,改了就是。天子之德,教化四方,邕州既然已经括土为丁,为天子管下,自然也该移风易俗,不必死守旧规矩。”
“原来还有这样一套说法,官人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胸中自有乾坤。我们那里出山的蛮人不凿牙,留在山里的人还说他们呢。等我过两年回去,把官人的这套说辞讲给他们听,看还有哪个人敢闲话?以前我们蛮人过的都是跟野兽一样的日子,官人到了邕州,才让我们吃饱穿暖,出山来见世面,山里面是神明一样的人物。”
徐平微笑着摇了摇头,讲真话自己在邕州的时候,还真没敢觉到有什么特别。只有到了离开,以及后来所听到的,才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给那片山川纵横的地言带来了多么大的变化,给他们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在徐平前世,教化这个词不好听,好多时候都让人觉得带着贬义。实际上这不就是文明代替愚昧,移风易俗,改变陋习吗。不过这个年代,总是讲圣人教化,从古圣贤说起,徐平前世是从洋人说起。尤记得前世看杂志,一篇文章说起移风易俗树新风这个题目,是从自己朋友的侄女嫁给洋人说起,那洋人过年送礼送了一副扑克,然后这就是礼轻情义重,洋人是文明人,用文明代替愚昧,移风易俗不要送重礼。
这个年代不讲圣贤,讲目四望,想找个比中原更文明的洋人好像也难。想到这里徐平不由自己也笑,后世的有一天,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自己言必称古人,虽然带领了一个时代的改革,但也是个食古不化阻碍时代发展的怪物。
谁人能够知道身后事?只要在自己这一世,能够看到更多的韦小河这样的人,知道自己给这个世界真地带来了进步,貌似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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