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看着周正海,过了好一会,才笑了一笑:“自我来到京西路,已经多次行文,不许派衙前押运官物,以后也不许衙前扑买官府产业,已经扑买了的,可以立即转手。至于里正,帮助催缴赋税是应有之义,如果连这些都不做,那还要里正干什么?但是,乡民欠税不再由里正做保,不交赋税的暂且记账,留待下次本息一起补足。周员外,欠的赋税不向里正催讨了,怎么还是重役?你这话,是说我定下的规矩汜水县没有遵守喽?”
周正海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周围的人,才道:“官——官人,今年的夏税还没有开始收缴,小的不知道原来有了新规矩。不过不管怎么说,里正都是重役,自古以来的规矩,这难道还有错了吗?小的自从接了这差使,便就小心翼翼,连肉都许久不吃了。”
“什么自古以来,汉高祖斩白蛇,开两汉四百年江山,那时也不过是个亭长,就是现在的里正。不说那么远,唐时里正也是吏职,怎么就是重役了?到如今只是让里正为乡民的赋税做保,官府催缴,才成了重役。我现在不这样做了,里正就是个普通差役,跟重役半点也谈不上。你不知道不怪你,但今天我跟你说了,可是知道了吧。”
周正海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实际上他做里正,连这个差使到底要做哪些事情都闹不明白。反正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一任下来家里好多破费,到县里花钱找人都逃不掉。
因为衙前里正这两种差役在民间的反弹太大,也确实到了不改不行的时候,徐平稍稍减轻了他们的负担,把最重的几项压近废除了
。
衙前一是怕押运官物,路上一旦有个闪失便就要他们自己赔偿,很多时候还要搭上路费。再一个就是怕被官府强行逼迫扑买酒楼、渡口等等。这些产业既然到了要逼着人扑买的地步,不用问就都是赔钱的。徐平废除了这两项,一是缓合矛盾,笼络公吏的人心,让他们尽心办事,把新的政策推行下去。再一个以后商品经济发展起来,官府有了税收的固定来源,官办产业该关的关,不需要靠这种方法盘剥,把精力放到赚钱的产业上去。其实除了这两项明摆着是官方从衙前手里抢钱的举措,衙前的负担依然很重,不管是治安还是催缴赋税,甚至是治理沟渠、道路等各种杂事,也都首先落在他们的肩上。
里正是同样的道理,本来把官方收入的重心放到了商品经济上去,乡村的负担以后就要减轻,里正为朝廷赋税做保的用处可有可无,不如就直接废除,也算是徐平针对乡村大户的一项德政。但另一方面,里正的负担里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科配与和买,不管是官府向乡村强行摊派卖盐,还是低价购买绸绢,这种负担都是首先压到里正的头上。这些徐平完全没有动,一切都按照旧规矩行事。骑马赶车缰绳要一点一点地松,开车油门要一点一点地大,一下到底会出大事情的。剩下的这些没动的部分,算是一种缓冲,官府的财政不紧张,也不会采取这种容易激起民变的措施。
哪怕只是减轻了一部分负担,做里正的也应该对徐平心存感激才是,周正海这个混人竟然完全没有这种觉悟,还在这里叫苦。
周正海见别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不由心里慌乱,对徐平胡乱拱手:“官人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好官,做的自然都是为我们这些小民着想,是小的没有见识。——里正现在真的不是重役了?我阿爷以前做的时候,可是没了半个身家!”
徐平道:“差役自然还是,只是算不得重役了。周正海,你也是本乡本土的人,既然有些身家,便就要为乡里做些好事。什么是好事?第一就是要重学,其次是修桥铺路,出钱做义庄义渡。村里学社没有房屋教学,你理应站出来,为他们伐木为梁,烧泥为瓦,怎么可以用各种借口推托呢?我看,此事就这么定了吧,你做里正,便就由你牵头,赶在夏天来临之前,由乡里的中上等户按家产出钱,为学社建个学屋,如何?”
唐从礼大喜过往,向徐平行礼:“学生代表乡里的学童,多谢都漕!”
周正海左顾右盼,心里有苦说不出。乡里来个大官,自己巴巴地过来见一面,怎么就要破费了呢?乡下建个房子也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便雇人总得出工钱啊,凭什么就由自己出了?天地良心,自家也只有一个孩子在那里学认字而已。
一眼看见旁边的郑中攀神色躲躲闪闪,周中海脑中灵光一闪:“官人,郑员外也一样是乡里的大户,上一任的里正就是他做的!这么重大的事情,小的怎么做得来?还是让郑员外牵头,小的从旁协助就好!”
徐平脸上微笑,转头去看郑中攀。
郑中攀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满脸通红,口中道:“官人,小的薄有家产,是祖上几代人积攒下来,供养不少家口,实在没有什么余财。”
徐平只是笑:“周员外已经同意了,怎么,郑员外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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