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璋离去,徐平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出神。
三川口一败,不在于损失了多少军队,可怕的是对士气的影响。本来党项叛宋,朝中还不是非常重视,认为番邦小丑,仗着路途遥远,宋军不利于远征飞扬跋扈而已。这次最精锐的禁军主力被打败,失陷两位管军大将,很多人要被吓破了胆子。越是不通军事,越容易战前盲目乐观,一出现挫折惊慌失措,举止失当。
经过这一次败仗,也该让朝中看清楚,京城三衙禁军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强大,再不改革军制,只有死路一条。
认真讲起来,党项军在三川口的战绩远远不如秦州军在三都川,错就错在秦州军打的不是党项主力,没有管军大将这样有分量的俘虏,再就是三衙旧将从中作梗。
没过多久,桑怿、高大全和曹克明一起到了徐平住处,一进门就问:“三川口败绩,节帅可得到了消息?二帅陷没,现在外面都是议论纷纷!”
徐平道:“坐吧,我们坐下说话。——朝报一到这里,我就已经知道了。”
曹克明显得有些焦急:“如此大事,节帅怎么就让宣扬了出去?这种大败,容易动摇军心,应该严令,不许军中议论!谁敢违令,军法从事!”
徐平苦笑着摇了摇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去堵,是行不通的,堵不如疏。不但不要禁止军中议论,还要让他们多议论,把三都川怎么败的,都议论得清清楚楚!我正在让枢密院把三川口一战的详细战报送来,到时营指挥使以上,都要参与这败仗的议论。”
曹克明愣住:“这样做,真的可以?就怕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威风是靠着流血拼杀出来的,哪里能靠禁止这禁止那来!我们在三都川斩获番贼数万,党项正兵三千,协从六千,三川口才陷了多少人?没那么可怕!”
曹克明看看桑怿和高大全,想想也是。三川口刘平和石元孙所带只有一万禁军,大部分还都逃了回来,同样是有预谋的伏击战,徐平比元昊打得漂亮多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两位管军大将失陷,给人造成了心理上的恐慌。
三人坐下,谭虎安排人上了茶水,桑怿道:“真论战绩,仗打得好,还是我们在三都川胜出一筹。不过此战陷没两位管军,着实有些吓人。”
徐平看着三人,沉声道:“我不让你们高阶统兵官上阵厮杀,你们一直心有不满,这次看到了吧?刘平、石元孙各为一路之帅,管军大将,每人手下统兵近十万,到临阵时拼杀在前,勇则勇矣,对战事却是有害无利。他们两人被番贼围住,谁来统兵?周围几军多有临阵多脱逃的,那些统兵官当然罪不可恕,但两军对圆,无人主兵,又是谁的罪责?”
官兵要分明,从将军到士兵,每一级都有自己的职责。一军主帅带人冲杀在前,那指挥、组织谁来做?一到大战必有畏惧不战的,有临战脱逃的,这些主将有责任,但组织制度的缺失是不是责任?畏惧出兵,主要责任在战役没有指挥,每一军该做什么统兵官说了算,敢战的就带兵围上去,不敢战的就闭营自守。临阵脱逃就更是如此,两军对上,战斗都打起来了,统兵官一句话就带着本部走了,这不荒唐吗?
副职监督正职实际上是传统,最基层的队一级,副职就是在最后面的押队,有人敢回头一刀就砍了。但到了更上面的层级,反而对统兵官没了限制,打也由他,退也由他。将要专权,专的是战事指挥权,决策权一起专了那还得了。
桑怿道:“此次战没两位管军大将,他们带头冲杀是一,再一个,临阵主将身边没有亲兵卫队,容易被番贼围住。帅旗在那***贼只要稍知道一下朝廷军制,便就很容易先围住统军主将。蛇无头不行,主将一失,军队自然就乱了。”
曹克明道:“委实如此,我们秦凤路这里要求必留中军在主将身边,右虞侯带军上前作战,主将就没那么容易被围住。其他禁军可没有此制,一冲上前去,就被番贼盯住。三川口一战没于敌的禁军实际只有两三千人,正常布置,主将不该接敌。”
徐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了这种规矩,两军对圆,统军主将直接上前接敌,对方再傻也知道用优势兵力先把主将干掉。主将一失,禁军又没有定好的指挥权交接次序,全军大乱,形成溃败。摇了摇头,对三道:“所以,三川口之败的教训颇多,等到枢密院把具体战报送到秦州,全军要好好研习。同样的事情,绝不允许发生在秦凤路!”
说到这里,徐平放松语气,道:“你们也要安抚军中,不要因为三川口之败就畏惧党项军。他们以数倍兵力围住环庆、鄜延两路兵马,又是以有心算无心,依然不能把围住的禁军聚而歼之,战力也就是那么回事。此战失在指挥上的多,临阵战力禁军还是远强于党项军的,只要不被番贼抓住破绽,当面对敌还是能轻易击败昊贼。我们研习此战,也是重在营指挥使以上的军官,更下阶的不要参与太多。千万不能失了分寸,因为此次战败,以为番贼就比本朝兵马强了,甚至去学番人怎么统军打仗,本末倒置。汉陈汤言,胡兵五当汉兵一,哪怕学了汉人器甲,也不过是胡兵三当汉兵一。现在看来,党项跟禁军比起来也大致相差不多。此战朝廷是禁军中的一等精锐,番贼同样是由昊贼自将的精锐之兵,以五六倍兵力,预先设伏,也只能击败禁军,无力聚歼。失败是指挥的失败,不是禁军士卒的战力不如党项人,这一点一定要搞清楚。千万不要脚上生了疮,却要把脑袋割掉,那就无可救药了。此战也说明,两军交锋,士卒能战是一,但指挥得当更加重要。”
三人应诺。徐平这话不是无的放失,确实有人因为被北方异族打败了几次,昏了头以为异族的士兵比禁军更能打。甚至找出自小习骑射、能习劳苦等诸多理由,要求主要从西北沿边招兵大致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实际上从临战的表现来看,不管是党项还是契丹,单兵的战斗力还是远比不上宋军,失利主要是在组织、制度和指挥上。很多人认为的战争跟街头泼皮打架差不多,一失败眼前就浮现出一个高大健壮敌人的影子,自己先吓破了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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