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日本大正八年,西历1919年,农历正月初一。
毕生难忘的日子,以后许多个日夜,她会梦回大雪中的嵯峨野,见着鲜血淋漓的夜色,见着武士亡魂,见着被鬼面盔甲烘托出的少年与兽。
刺刀近在眼前,差点刺穿眼球。她跟着他与它,弯腰逃上山去。身后接二连三的枪声,子弹擦着耳边,心脏要跳出喉咙。少年拽住她的胳膊,手指头几乎勒进肉里。
一路狂奔,回到野宫神社的竹林。秦北洋用衬衫衣角擦净她的脸,石灯笼氤氲的光里,日本人常见的细长眼睛,泪水在眼角滚动两圈,如珍珠滑落腮边。他脱下自己的学生装,包裹在女孩衣衫单薄的身上。
“谢谢救了我。”
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声音虽细,语气却不卑微,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的名字?”
“ひかり。”
女孩了三个音,为确认没听错,秦北洋用树枝在雪地里写了一个汉字——光。
“你是火,我是光。”
“光……很好听的名字!”
看到秦北洋低头靠近她的脸,女孩却听出他发音上的破绽,皱起眉头后退:“等一等,你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
“支那人?
听到女孩的嘴里,竟蹦出“西那进”,秦北洋面色阴沉:“我不知道什么是支那?我是中国人。”
“我父亲,支那人,愚蠢,自私,懦弱,不讲卫生,一年都不洗澡,还是胆鬼。”
秦北洋没见过这么毒舌的女孩,看着她阴惨惨的目光,从长柄伞里抽出三尺唐刀。原本只想吓唬她,但这女孩性情刚烈,高傲地仰起脖子:“你砍我吧?我并不惧怕死亡,父亲得没错,你们支那人最野蛮了。”
日本人轻生死,动不动就要自杀、殉情,故而打起仗来也不要命。秦北洋不杀女人,不杀孩子,更何况女孩子!他收起唐刀,带着九色一走了之,将女孩独自留在竹林里。
刚在雪中走了几步,一回头,女孩骨碌碌滚下山坡。
秦北洋下去救她,九色跟着一群滚落,浑身沾满雪球,变成大白狗。名字叫光的女孩,看到这头幼兽就笑了,抱着它简直要骑到背上,才被秦北洋拽下来:“喂,这可不是被你骑的马!”
“哎呦!脚疼!”
光站不起来。秦北洋帮她查看脚踝,看不出毛病,光光地裸露在雪里。日本人冬把腿露在外面是老风俗了。
秦北洋将她背到自己肩上。女孩份量不沉,丝毫不成负担,九色还在前头引路。
子夜的雪籽,穿过树冠的缝隙,细密地落上秦北洋的睫毛。女孩头靠他的脖子,发丝摩擦耳垂,呵出热气,宛如秋霜贴着毛细孔。
“喂,你多大了?”
“十二岁。”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她顿了顿:“东京。”
“东京?在京都有家人吗?”
“没有,我是偷偷从家里逃出来的。去年,母亲死了,父亲新娶了继母,我讨厌他们。”
“你一个人从东京离家出走到京都?”
“嗯,我从家里偷零钱,想来京都看看。”
“你胆子真大!”日本也有很多黑社会,秦北洋忍不住,“像你这样的女孩,不怕被坏人卖到妓院吗?”
“那你是坏人吗?”
“我不是。”
“嗯,我家就是开妓院的。”
怪不得这女娃性情乖张,不好相处。秦北洋真想立即把她放下走人。她将两只手缠绕着他脖子:“你可不要扔下我不管啊!是你让我的脚受赡。”
秦北洋无奈地背着她,一直走到岚山脚下,渡月桥头。正月初二的已蒙蒙亮了。
前头出现两个警察,光趴在他的肩上:“快点走!他们是来抓我的!”
“送你回家不好吗?”
“他们会以为你是诱拐女孩的变态!”
“纳尼?”
“因为我会这么告诉警察的!”女孩嘻嘻一笑,“你是支那留学生吧?要么关进监狱,要么赶回支那——你自己选吧,警察是相信我的话,还是相信支那人……”
“你可真是个恶女孩!”
她像骑马一样拍着秦北洋的脑袋:“快带着我跑啊,被警察抓到就完蛋啦。”
秦北洋被这道光牵着鼻子,慌不择路地跑向岚山侧后方,躲入一片密集的民宅区。
“喂,你要是再敢对我‘支那’两个字!我就揍扁你。”
“你不会打女孩的。”
“谁不会?”
秦北洋是真的不会,话声音都在发虚。
“对不起,我只是故意气气你。我答应你,再也不那两个字了。”
“你发誓!”
“好,我发誓,如有违背,立刻像武士剖腹自杀。”
看着女孩一本正经的表情,秦北洋刚一抬头,就见到一块墓地。他在唐朝古墓中出生,在皇陵地宫中长大,看到坟墓就有莫名的亲切福
这片雪中的墓地,隐匿在民宅巷深处,像个的井。门口有块石碑,刻影阴阳博士安倍晴明公嵯峨御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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