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灏此一问在解缙看来大有深意,自从汉武帝推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哲理渐渐被所有读书人所接受,并成为了天下士林中的唯一信仰,几乎每个读书人都自称是圣人门徒。
但是凡事没有绝对,昔日曾并驾齐驱的那些学派即使沉沦,也并非从此就断了传承,而是隐没于书房里供有缘人自己学习品味。
历代帝王口口声声学的是圣人学说,行的是孔孟之道,实则大多是法家的效仿者。自小除了四书五经外,学的最多的就属法家最实用的学说了,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废分封设郡县等等,或者是玩弄平衡大搞权术等更高一级的帝王之术。而很多推行变法的名臣和善于管理治下的文官以及那些执掌刑罚的酷吏则私下里时常以法家门生自居。
至于道家、医家、方技家、名家、阴阳家、农家、兵家、杂家甚至是小说家,都已经和儒家融为一体,早已是不分你我了。
自古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传承规矩和供奉的祖师爷,除了读书人之外,哪一行当都不会供奉孔子孟子,即使全部沦为了下九流,依然如故。
因此徐灏这句话,在解缙看来就是点明了他的信仰,就如同自成体系的医官世家和天文世家,不受朝代更迭的影响一样,徐灏兴许就是其它学派的推崇者。既然徐灏觉得自己不是儒家子弟,那精不精于八股文章也就没什么紧要了。
朝廷科举又不是只有明经一科,还有进士科,明法科,明字科等。做官也非只有科举这一条路,虽说取消了明算科等实用的杂学,只剩下了文科,但那些精于算数和建筑等方面的文人,都可以经举荐做官。
就是徐灏此子此言过于胆大过于冒昧过于冲动,万一传扬出去肯定会影响他的今后,甚至稍有不慎就会被朝廷上下集体攻击,即使你不遵从儒家也得以儒家子弟自居,此乃现实。
不过人家乃是勋贵子弟,又岂能在乎文人们的敌视?即使中了进士或许也是走的武途,来自朝廷上的攻击对他的影响并不算大。
如此解缙深深看了眼徐灏,算是有些明白了,沉吟良久吐出一口浊气,了然道:“果然是有备而来。既然你擅长的是诸子百家之一,那本官也就不说什么了。如今朝廷思贤如渴,不拘任何人才皆有发挥所长的一席之地。即使不经科举而直接举荐为官也不错,而此论据即使辩论个三天三夜,也无法辨的分明,其实以你博览群书,又何尝不是读书人了?既然你非是我孔孟门下,那本官就点你了。”
你是高贵的儒门子弟难道我就是杂学下流?徐灏有些生气,解缙你是一番好意可是我不想领情。儒家儒家,代表了整个民族的精神信仰,受人尊敬却又何尝不令人憎恨?
徐灏突然一时冲动,抱拳说道:“在下学问一般,不敢妄称博览群书。但确是喜欢数数历史、地理人文、经济外交、兵法谋略、哲学美术、民生建设以及格物致知之道和任何有用的学问。也确实从不自认为是孔圣门徒,也不屑于和自诩正经出身的迂腐文臣打交道。
我大明天下乃是在圣天子的高瞻远瞩率领下,文武百官的齐心辅佐,天下臣民乃至各行各业的百姓一同努力经营,方有今日之成就!当年战场浴血杀敌的乃是将士们,后方输送粮草兵器的是农家百姓,各行各业皆鼎力匡扶,居中调度的也不仅仅是孔孟读书人。反正大明立国更绝非千年以来固步自封的一家学说之功劳。今日斗胆断言,若任由儒家继续一家独大,持续把持朝纲,不思锐意进取而一味党同伐异自相残杀的话,则早晚必沦为民族之千古罪人。”
不等回过神来的解缙说话,徐灏悠然道:“我知士林朝廷不会容我今日妄言,先生告辞了。一等考取童试合格后,今生将不再踏足考场半步,道不同不相为谋!”
解缙愕然望着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出来后的徐灏解气归解气,一吐多年来压抑心里的沉闷,整个人很是爽快。可也不禁责备自己的孟浪,总是提醒自己低调做人低调做人的,往往遇事时的反应实在是太高调了,回头看看这一年来做过的那些事,又有哪一桩真的低调了?
说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总觉得自己不同与任何人,有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优越感,很不好!最终徐灏歪着头自暴自弃,性格决定命运,自己将来也就那样了。
徐灏就是个平凡人,平凡人就有平凡人身上的惰性,很多事情上头明知不妥,却依然惯性的去把事情做错。
就好比读书,谁都晓得应该刻苦努力,辛苦个十来年,将来一朝出人头地,考上大学找个安稳工作,然后幸福一辈子。咱先不管这比方对不对,相信很多人学习时往往累了就想着稍微松懈一会儿,谁知久而久之也就成习惯成自然,等考试时方后悔当初,每每工作不如意,总是感叹上学时为何不拼上一把。
徐灏适才就是如此,明明知道不妥,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把个所思所想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得亏了没有顺带出大逆不道的言论来,也算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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