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来临淄之前,明月就听说过小说家的名声。这小说家为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出自周代稗官,也就是帮官府在街巷采言的小吏,他们听取百姓的谈话,编篡成故事,以记录四方风俗。
见长安君这么客气,那纪伯夷、纪叔齐二人却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惭愧地说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不能入流,亦不敢称大家……”
原来这小说家虽然自成一家,但传承却很杂乱,比不了墨子、孟子等人动辄成千上百学生,顶多一个人收三两个徒弟,平日就赶着车在街头巷尾行走,记录下一些传说怪谈、古人之语,编成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然后用惟妙惟肖的语言说出来,献给封君卿大夫过目,若他们喜欢,就能混成门客舍人。
但要是运气不好,无人赏识的话,小说家就只能在街头讲故事,讨围观者开心,讨点赏钱,颇有点像后世的说书先生。
正因为如此,小说家一直被儒、墨等显学视为不入流者,连稷下学宫里,也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这对兄弟俩人自从师傅死后,平日里就在庄岳之市讲故事讨生活,与倡优侏儒卖艺者无异,日子久了,自己也自卑起来,不敢与稷下诸子相提并论,被长安君请来,还有些坐立不安,诚惶诚恐……
长安君却没有拿架子将他们视为小人匹夫,而是很和蔼地询问他们平日都有些什么“小说”。
哥哥纪伯夷道:“夫子传了吾等《伊尹说》、《黄帝说》……”
虽然听上去名字很高大上,可听他们一讲,明月才发觉,都是托古之作,论思想性,远远比不上儒、墨、道的经典,好在其语浅薄,连乡野村妇都听得懂。
弟弟纪叔齐的专精略有不同,他擅长讲一些愚人故事……从他口中,明月听到了许多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寓言,诸如买椟还珠、杞人忧天、画蛇添足、郑人买履、揠苗助长、守株待兔、邯郸学步、掩耳盗铃等……
原来这些诸子百家著作里的小故事,是出于小说家之手?
明月顿时来了兴趣,让兄弟二人表演一番,这些寓言通常用一问一答的故事说出来,配合上他们妙趣横生的表情,的确挺有趣。
算起来,这小说家最能代表战国平民社会的四方风俗,但却因为世上的士大夫将其视为小道,并不重视,所以最终绝灭,不过汉乐府的故事里,依然有他们的影子。
等对他们了解得差不多了,明月也道明了自己的意图。
“二位可愿入我府邸,做我的门客舍人?”
看兄弟俩面面相觑的模样,明月强调道:“若二位能为我办事,便可做那种食有鱼,行有车,还有一份俸禄房宅的上宾!”
有公子封君招揽,不用再在街头巷尾风餐露宿,纪叔齐面露惊喜,正要答应,纪伯夷却有些犹豫,拦着弟弟道:“公子,小人兄弟并无过人之技,既不能为公子游说君王,也不能持剑杀入,凭什么得到上宾待遇?”
明月大笑起来:“我要的就是汝等的能说善道,还有对临淄街巷的熟悉。我有一些故事,想让二位去说与临淄百姓听……”
……
七月初八,长安君遇刺后第七天。
临淄朝堂和士人圈子里,因公羊派突然跳出来大呼“复仇之义”,主战渐渐压倒了和平派,占据上风。而原本对朝政漠不关心的民间,也因为一些故事在市肆里闾的流传而群情激愤起来。
“少康复国”、“赵氏孤儿”、“夫差破越”、“勾践灭吴”,一个个与国仇家恨相关的故事突然在临淄城走俏,纪伯夷、纪叔齐两名小说家开始在各个地方讲述这些事迹,他们马不停蹄,数日之内,稷门外、庄岳之间、赛马场旁,都有他们的身影,每次都可以通过敲响铜锣,吸引大量百姓围观。
刚开始时,齐人还只是看热闹的心态,但渐渐地,他们的情绪被这两名小说家的故事牵引,开始为之喜,为之悲。
说到太康田百日不归而失国,齐人恨恨跺脚,说到少康得以受庇护于有虞氏,这才松了口气,等说到他打败残暴的寒浞,让夏后氏复国,齐人拍手称快……
而接下来,“夫差破越”和“勾践灭吴”两个故事,巧妙地将昔日之吴越比作如今之齐燕,引发了齐人更大的共鸣。
最后,二人还留下了“吴不亡越,越故亡吴;齐不亡燕,燕故破齐。齐破于燕,吴亡于越,此除疾不尽也……”的感慨,这种巧妙的借古喻今,引发了齐人中有识之士的深思。
有对朝事有所了解的士人便站出来说道:“今燕国跳梁,伐赵北境,此诚齐国大败燕国,报国仇的大好时机啊!”
燕惠王和骑劫在齐国的暴政,才过去了十五六年,齐人对此记忆犹新,纵使是年轻人,也听父母说起过那段难熬的岁月,顿时义愤填膺,如此鼓噪之下,还真有一些热血冲头的百姓跑到齐国雍门外的东西两观,请求齐王出兵伐燕!
舆论开始发酵,随着两名小说家的故事越传越广,从临淄四面八方涌到雍门请战的士人、游侠儿、良家子、恶少年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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