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是座新城,秦人迁都到这里不足百年,随着人口日益增多,城区不断扩张,最早的外郭被陆续增加的屋舍街巷包围,变成了内城墙。
眼看咸阳和秦国的疆土一样在不断扩大,秦王们也不愿意蜗居在小小内城里,索性在城外的渭水南岸陆续盖起了一些新离宫别馆,在从山东六国俘虏来的工匠作业下,夯土台基变得越来越高,规模也越来越大,土坯换成了砖石,矮屋变成广厦栋梁,远远望去,高台大殿覆压十里,冀阙高耸直冲天际,显得庄严华贵。
这其中,最高大的章台宫是秦国的行政中心,秦王常年居于此地,而与其相隔数里的甘泉宫,则是太后的宫殿。
曾几何时,在芈太后执政时,甘泉宫里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讨好逢迎太后的人排成了长队。传说她还在这里和义渠君生了两个儿子,又在他们亲热的榻上,亲手将义渠君杀死,割下了他的头颅,彻底解决了困扰秦国两百年的义渠之患……
那时候的甘泉宫,也风光一时,可现如今,随着穰侯倒台,秦王稷彻底控制了国家,太后也只得放弃操持国事,回到了甘泉宫。
秦人都知道,穰侯完了,太后也再也不能继续将秦王当傀儡了,名为在甘泉宫静养,实则就是软禁,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看见芈太后踏出甘泉宫一步。
随着太后的失势,甘泉宫也成了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之地。
今日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周遭气氛,就如甘泉宫内一样压抑可怕,宫外守着黑衣带剑的卫士兵卒,宫内的宫女寺人远都战战兢兢,走路不敢发出声响,因为这一日,秦王稷来探望太后了……
除此之外,甘泉宫外还有两人,一站一跪,站着的那人面容丑陋,拄着手杖,走路一瘸一拐,似乎是腿脚不太好,正是大秦丞相范雎。跪着的那人大冷天里却赤裸上身,背上捆着一些荆柴,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却是刚从齐国回来的王稽。
“太后恐怕时日无多了……”
看着秋风里慢慢枯黄凋零的黄叶,范雎如此叹道,他表面悲伤,但心里却觉得这是件好事,自从平定季君之乱,扶持秦王继位后,芈太后和她的兄弟公子们已经占据秦国朝堂太久太久。在范雎看来,这群人虽然对秦有功,可也有过,因为私心作祟,他们至少让大秦东出的时间,推迟了十年!
如今四贵已逐,只等太后撒手去了黄泉,秦国便能真正进入秦王大权独揽的时代了。
也是他范雎一展报复的新时代!
但这些话,范雎可不敢跟秦王说,虽然秦王与太后有诸多矛盾,夺政时也手段狠辣,不留情面。但他却隐隐看得出来,二人的母子亲情仍在——这或许是那位秦王唯一还残存的一丝情感了,也对,只有心狠手辣的太后,才能教养出一位虎狼之君。
站得久了,范雎难免有些乏,换了好几个姿势,终于,在入夜前,一架八人抬的步辇终于从甘泉宫里缓缓出来,上面坐着一位华服君王。
秦王稷现年五十多岁,身体却健壮得像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即便坐在辇上,他依旧显得身躯高大,肩膀宽厚,肌肉结实的手臂伏在佩剑“太阿”上,头发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睛黑得深沉,不怒自威,此刻,他正凝神看着与他须发一样灰黑的天空,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了!”范雎远远见到秦王,连忙踢了王稽一脚,让他伏地请罪道:“大王,臣王稽有负大王,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范雎也瘸着腿跪下:“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臣举荐不当,亦当死罪!”
二人俯首于地,只觉得秦王冷冰冰的目光扫过他们后脑勺,意味深长。
过了许久,秦王依然没有让他们起来,王稽已吓得快要失禁,嘴巴贴着地上冰冷的条石,牙齿咯噔作响,这时候,声音响了起来。
“邦无定交乃是常事,若一次外交失败就要杀了当朝丞相,我秦国恐怕一个月就得换一次相。丞相请起。”
范雎如释重负,连忙拄着手杖起身,追着秦王的步辇而去,至于秦王只字未提的王稽,只得继续在甘泉宫外跪着……
“大王,事情经过便是如此,此次王稽使齐,欲以远交近攻之计让齐国与秦结盟,驱逐赵国质子长安君,本来齐王已经心动,孰料燕国突然对赵国开战,长安君也在临淄遇刺,还宣称刺客是燕王所派。我秦国与燕国素来友善,而齐国与燕国则有血海深仇,齐王疑秦、燕联合诓骗齐国,想骗齐国绝赵,王稽不能释其疑,故而被礼送归国……”
范雎跟在秦王步辇后面小跑着,一边跑一边说事情经过。
秦王也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扶着剑冷笑道:“礼送归国?那不过是齐王不敢太过得罪秦国。丞相的计是妙计,可惜所托非人,王稽连狐假虎威都做不好,真让寡人失望!”
他长叹道:“寡人真怀念父王时的张仪先生啊,若有他在,何愁远交齐国之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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