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衣伤势颇重。
她不愿意叫祖母担忧,害怕老人家得知消息后要连夜赶来书县,舟车劳顿伤了身子,因此不许安庆把自己受伤的消息传回家中。
只说是她玩心重,想在书县附近多玩些时日。
是夜。
梅衣积极地喝完了药,乖乖躺在被窝。
荷叶还在锦官城,安庆不放心叫陌生丫鬟伺候她,因此在她寝屋里置了一张软榻,就连书桌也一并移到了她的寝屋,打算亲自照顾她。
隔着床帐,梅衣看着安庆。
因为梅家和赈灾银的缘故,书县一地鸡毛,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子夜将近,他终于处理完事宜,懒洋洋地搁下毛笔。
扭头,却正对上梅衣亮晶晶的眼睛。
他迁就她,大着嗓门道。
“怎么还不睡?”
“白日里睡够了,晚上睡不着。”
梅衣脆声,嗓门比他还大,“安哥哥,年哥哥说了,我的腿会痊愈的。你说,半个月能痊愈吗?”
安庆笑着摸摸她的头。
“当然。”
梅衣更加踏实了。
她又把请功之事说了一遍,谆谆叮嘱。
“安哥哥,你写奏章时,就说我拒绝任何封赏,争取给皇帝留下我淡泊名利的好印象!等将来我再次立功,皇帝哪好意思又不给封赏,势必会连本带利一起奖赏我的!”
安庆挑眉。
小姑娘瞧着娇憨蠢萌,在大事上却格外有心计。
会算计得很呐!
他抿着笑,应了声好。
次日。
有人又登门拜访。
一个拎着水果,一个带着大骨汤,在大堂里嘘寒问暖的,俨然比对待爹娘还孝顺。
安庆瞧着烦,叫丫鬟连人带水果带汤一并丢了出去。
如此反复了几日,那些人终于失去耐心,灰溜溜回了锦官城。
半个月时间,眨眼而过。
黎明时分,山间的寝屋里点着雁鱼灯,窗外残留的月光照落在地板上,格外清幽静谧。
藕色拽地梅花帐中。
梅衣窸窸窣窣地坐起身。
安哥哥和年大哥屡次向她保证,半个月时间,她的腿伤一定能痊愈。
今日,正是她治疗的第十五天。
她小心翼翼拆开膝盖上的绷带,满怀欢喜地伸了伸右腿。
姜大夫的药真有奇效,那么重的伤,可是膝盖处现在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了!
她扶着床榻,试探着站到地板上。
洁白的丝绸衬裤微微摇曳,少女脚踝纤细,踝骨格外娇嫩。
她赤着脚,沿着地板纹路,往前走了几步。
走路没有问题,伤口并不疼。
只是……
她盯着不远处的落地青铜镜。
她小脸冷凝,朝青铜镜又走了几步。
镜中的姑娘,走路时一瘸一拐,使得肩膀看起来一高一低,十分丑陋可笑。
她驻足。
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上脑袋。
她死死盯着铜镜,整个人逐渐颤抖得厉害。
她不死心,又试着走了几步。
“砰!”
安宁的长夜中,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角落小榻,安庆睁开眼。
雁鱼灯摇落满室清辉,铜镜支离破碎,满地都是狼藉碎片。
弱小的小姑娘,坐在铜镜碎片里,青丝葳蕤,身姿细弱,抱着右腿,哭得撕心裂肺。
“衣衣……”
安庆锁着眉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半个月以来,小姑娘每天早晚都要问,她的腿什么时候能恢复。
可就算是被誉为神医的姜大夫,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复。
为了她乖乖喝药,他和年冰延哄骗她,说半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小姑娘拿小本本,记着日子呢。
今天,已是第十五天。
她是那么贪睡的姑娘,却在天还没亮时就爬起来看她的腿……
安庆起身下榻。
他赤脚踩过那些锋利的碎片,在梅衣面前蹲下。
小姑娘哭得脸蛋绯红,乌青长发湿哒哒地贴在面颊上,耷拉着的眼睫毛沾满了细碎泪珠,泪水顺着白嫩下颌滚落,染湿了雪白的绸衣。
“安哥哥……”
她抬起哭红的眼,凝视着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
“安哥哥,我的腿好不了了,是不是?你和姜大夫、年哥哥,一直在哄骗我,是不是?好丑啊,安哥哥,镜子里的姑娘,好丑啊!”
昔日总是亮晶晶的丹凤眼,藏满了绝望和苦涩。
因为尝过家破的痛苦,因为承受过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儿,所以再也不愿意经历第二次。
她想携满身荣耀,美美地站在安哥哥身边。
让所有看见他们的人,都羡慕她,仰望她。
梅衣回想着镜子里,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女,又看着眼前那个心里最爱的人,自卑感打心底里油然而生。
她泪眼婆娑,哽咽不能语。
安庆按住她的脑袋,无言地将她按进怀里。
带着薄茧的大掌,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脑袋,宛如安抚幼兽。
“对不起,骗了你……”
他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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