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笑只哼了半刻钟,便停下了。
因为白漠生他们劳作结束了。
白漠生随手拿起田垄上的麻布,将脸上的汗水擦去。
而后便朝着李常笑走来。
右脚向前一跨,便从泥泞里淌了上来,动作很是利落。
还不待李常笑开口,白漠生先用沾着灰土的手在李常笑肩上拍了拍,口中说道。
“好一个后生!”
李常笑知道,这个好,并不是说他这个人,而是那渔樵问答。
他心底倒没有什么落差。
二人不过是两面之缘,李常笑敬佩他,却不会过于在意他的看法。
说到底,还是关系不到位。
不过,夸了曲子,也相当于夸了人,李常笑是懂“约等于”的。
“侯爷谬赞,常笑愧矣。”
白漠生脸色一滞,随即哈哈大笑,脚底的步子也更快了。
“听说我那往生戟到你手上了。”
“侯爷的兵器,自然是极佳。”
“可有觉得不适。”
李常笑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
“一切安好,犹有几分得心应手。”
白漠生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了。
“世人说我是杀胚,是人屠。可即便是我,摸着那往生戟,心头依旧震颤,夜里有些难眠。我看你这小子才是杀胚!”
李常笑自动过滤了最后一句。
他注意到,白漠生提及“人屠”二字的时候,语气上扬。
犹有几分引以为傲的意味。
这时,二人到了正房。
一张桌几,四条小凳。
白漠生示意李常笑坐下,自己则是朝着里屋走去。
李常笑环顾四下,发现右首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黑色的盔甲。
虽然被尘埃掩盖了,依旧反着光。
一看便知,品相不凡,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那是老夫的盔甲,陪老夫征战三十余载,视如兄弟。”
不知何时,白漠生走了出来。
李常笑转过头,发现他手里握着两个酒坛。
“哐当!”
两个坛子被抬到桌上。
酒坛上的印泥早就模糊了,想来又是一件老古董。
这一坛得有十斤,怎么,是要与他拼酒吗。
李常笑疑惑了。
果然,白漠生开口道。
“此酒,是老夫年少时所酿,还是启明年间,距今已经六十余载了。”
李常笑暗叹,好酒。
紧接着,白漠生话锋一转。
“一共只酿了两坛,一坛归老夫,还有一坛是你师父的。裴老哥不在,老夫与他相约并启酒坛。上天不遂,便由你这弟子替他干了这酒。”
提及师尊,李常笑面色一肃,两手垂拱。
“笑不敢辞。”
倒不曾想这酒还有这等来头,既是裴季所留,兼之故人有约,弟子执礼,应有之义。
白漠生料定他不会拒绝,站起来拆酒,嘴里还念叨着。
“这可是粮食酒,金贵着呢。也就当时年少,如今再要酿酒,那是断然使不得的。”
李常笑能够理解。
年岁愈长,倍惜物力。
特别是亲自躬耕后,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可是转念一想,这句话竟然是从人屠口中说出来的,还挺出乎意料的。
也不对,人屠的刀只斩向敌人。
穿上盔甲可以杀敌,脱下盔甲回家务农,这其实并不冲突。
看到李常笑眼底的矛盾之色,白漠生淡然一笑。
恰好,酒坛子也开了。
酒香顺着坛子飘出。
清新饱满,香而不呛。
白漠生将酒倒入了瓷碗中。
酒液有些许浑浊,微黄。
很快,白漠生将另一坛也打开了,也替自己满上,这才坐下。
“此酒金贵,切莫糟蹋了。”
李常笑点了点头,他知道,白漠生这是叫他别用内力化去酒气。
到底是六十余年的老酒,若是用内力敷衍,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也辜负了裴季与白漠生的这段情谊。
李常笑知道,他现在代表了裴季。
屋中的酒和人,正在践行六十多年前的约定。
没有缛礼,二人举起瓷碗,直接干饮。
老酒入腹,口感柔和。
二人俱是内力深厚之辈,再平添了几分微醺。
绵密的酒香在脏腑之间流转。
周围的场景也在变化。
细雨微落。
依稀之间,两个青年蹲在院中。
黑衣负剑,白衣戴翎,各自手中埋着酒坛。
谈笑之间皆是意趣。
李常笑闭着眼,似乎耳畔还能听到雨声。
白漠生将两眼合得牢实,长短不一的褶子峭立,眼眶盈着淡光。
酒入肝肠,真的化作了长思泪。
而后,二人同时睁开眼,目光正好对上。
白漠生看着眼前的少年。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竟然与记忆中的那道黑袍身影对上了。
白漠生摇了摇头,心头只觉得有些荒诞,于是又给自己满上了。
一口气连续喝了好几碗,如此醇厚的老酒,纵是老练的酒客也不敢这般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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