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堂堂崔氏,何止与此。何止与此啊——”
将手中的钉耙用力一掼,年不过二十的青年一边落泪,一边朝天咆哮着。他依然头戴冠帽,虽然质地较之以前的丝绸羽绒差了不少,却还是头戴冠帽。来西域已经快半年,博陵崔氏的子弟,衣冠总是这般的齐整。哪怕不是日日华服在身,却也体面。
如今为了上工,旧年楚楚衣冠的少年郎,也收拾了宽大袖口,学着中国老农,将袖口缠裹,或是向上一翻,腰间的衣带也多是用绳索系的更加紧致一些。
早年流行的步履皮靴,一股脑儿全卖给了胡人,自己为了便当,要么赤足,要么赤足,要么赤足……
行走田间地头,哪怕是芒鞋木屐,都比旧年鞋靴便当爽利。
“休要聒噪。”
打头的老汉即便一身短袍,可那股子出人意料的儒雅,还是能够从一双老态的眼睛中投射出来。这是一种浸润某种领域数十年的气场,外人如何学,那也是学不来的。
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形畜生,也不是全然没有脸皮的衣冠禽兽,老学究一枚,仅此而已。
摆了摆手,老汉环视四周,淡然道:“这块坡地,若是修好‘井渠’,能得田千六百亩。一亩地打一石粮食,一年两季,多少也能剩个二三千石。够吃了,再咬咬牙,挤出一笔嫁妆,也不是不可以的。”
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一块石头滩,有灌木丛,也有一片草地,跟着稍微长一点的一片乱石滩,便是一块不差的草场。但草场和他们无关,是西军的。
“那地界,养猪养鸡都可以。老夫听西军的记室、文书说起过,有些中国农户,是跟着贾氏在这里操持旧业的。沤肥之余,还能产一些蛆虫,是给家禽进补一场的‘肉食’。草场虽大,也没崔氏的份,不过,西军的马跑起来,草场的虫子,也是找地方飞的。虫子可以做个灯,既然读书,应该也懂‘飞蛾扑火’的道理,收拾一些虫子,也能给家禽‘进补’。能养鹅,崔氏求亲,也不必专门去打个大雁……”
慢条斯理地说着,老汉面色如常,就像是没有怀念过去一般。他手指搓着掌中日渐厚实的茧子,就像是以前搓着那些新制宣纸印刷的书籍一般,心境如常。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懂、做……做到,不可混为一谈。既为崔氏子,难不成只有傲气,没有傲骨?”
老汉说罢,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沉稳地看着一群年轻的后辈:“程处弼既为皇帝所属‘冠军侯’,甚么时候‘封狼居胥’,都是望眼得见。西域,天大地大,大不过唐人,大不过唐军。胡女尚且知晓‘唐朝军汉,穿衣吃饭’,难不成,崔氏女比胡女都不如?”
他扛起了锄头,锄头一挑,竟然是熟练地将一只大茶壶挑了起来,然后一边走一边看着年轻的后辈们:“莫要再耍甚么世家大族性子啦,一个结结巴巴的崔季修还不够么?走,上工!”
一片寂寞,只是片刻之后,老少男丁,都是抹了一把汗,吃了一口茶,挖地的挖地,锄草的锄草,纵然是有抱怨,也不再入耳,至多至多,只是显露在了脸上,显露了在了不服气的眼神中。
旧时疏勒王城,胡子拉碴的常服文官多了起来,碛南军在城外的大本营,营帐中只穿了一条沙滩裤模样大裤衩的程处弼正来回踱着步子,多年作战留下的胸前伤疤,却也挡不住多年增长的胸毛。
饶是体毛甚多的胡种亲卫,脱了衣服,也没有程处弼这个来得有冲击力。
“这崔氏眼下的当家人,倒是好气魄。这老家伙,什么路数?”
“季修公的书信中,说起过此人,言及此人是个老夫子,只爱学问读书,不甚和崔氏嫡传来去。原本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至多子弟求知问解时,会来寻他,比翻书好用。”
“到底还是家底厚啊,一窝的鸡毛,还藏着根金的。难怪几百年不死……”
灌了一气冰凉的葡萄酒,程处弼掀开军帐,看了看外面的日头,这地界,热起来能死人。不是气话,而是真的能热死人。
每年西军,哪怕是本地的杂胡仆从军,也是要热死人的。除了热死人,还能冻死人。
唐军因为越来越善于利用煤炭,解决保暖御寒问题反而要比解决消暑纳凉要便利。西域因为环境的缘故,加上地广人稀,壁炉、地炕在新技术和新燃料的帮助下,很快就受到了欢迎。
程处弼手头有一个数据,冬季出生的婴儿,成活率比夏季高得多。西军虽然是属于为数不多能稍微管住一下下半身的唐军,但“有钱有粮”有“煤球补贴”的唐军大兵,在西域养三五个外室或者只是“饲养”几个发泄欲望的侍妾,那是比比皆是。
娶妻的门槛还是在于歧视链,独臂将军王祖贤娶了个莫姓羌女,尚且为人鄙视,何况是不值钱的胡女。
当然程处弼并不关心士卒如何上他们的外室或者侍妾,他关心的是这些人的生育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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