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江南梅季里难得的清爽天气。
追逐着浩浩碧波向西而来的海风,吹散了溽热。
镇守江南副总兵戚金,坐在梅树下饮尽三杯酒,方缓缓站起来,走到义子吴邦德的坟前,轻拍墓碑:“孩子,你和老吴,在天上等我。”
老将军转过身,见郑海珠目光怆然中含着愧疚,“郑夫人”三个字到了嘴边,就换成了昔日的称呼。
“丫头,邦德当年认准了你,扔了书袋跟你走时,老夫就在上香时和他祖父交代了,孩子自己挑的路,风波险恶也拦不住。咱行伍出身的最明白,好好一条命,都是说没就没了。你不必担心老夫怪责于你。”
郑海珠感念地福礼,商量道:“总爷,要不要从吴氏寻一个入得了眼的娃儿来,过继到邦德和阿梅这一脉。就住在崇明,我照看着。”
戚金摆摆手:“劝邦德给老吴家留个后的话,这臭小子活着的时候,我就没少唠叨。他每回都说,自己只要和阿梅的孩子。如今他不可能再顶撞老子了,老子更不好违他的心意。算啦,莫去想什么过继不过继的。”
郑海珠道声“好”,引着戚金走到一座尚未竣工的房屋前。
“总爷,此处面海,气势开阔,又俯瞰田庄兵营,不觉孤寂。晚辈要建一座忠烈祠,昔年几位殉身于崇明的抗倭老英雄的牌位会立在里头,邦德的也是。”
戚金嘴角微噙:“你有心了,不枉他与你相交一场。既有此处,身后祭奠事宜更不必多虑,何须嗣子。”
白发将军眯眼瞧去,但见一群青壮正在胡木匠的指挥下,搬运梁柱木材,树荫下石桌边,则站着位老妇,指点着一个秀才模样的年轻人写字。
老妇便是唐阿婆,她性子爽朗,大剌剌地走过来与戚金见礼。
戚金也从郑海珠口中晓得了唐阿婆的渊源,亦带着敬意拱手道:“婆婆,本将少时就听义父说过,令先祖唐公在崇明的抗倭壮举。”
唐阿婆叹气:“总爷,如今倭寇闹得不凶了,北边的鞑子倒猖狂起来。倭寇当年再闹,也不过如疯狗般,叼了钱粮便跑。而鞑子,竟晓得用探子来偷火器法式、骗枪铳小炮,这不是寻常强盗的作派,这是奔着我大明江山来的哪。”
“婆婆有见地,”戚金肃然附和,“努尔哈赤能勾连李永芳那样的汉人守将,足见此酋野心大,又多谋略。抚顺之战虽大获全胜,但本将并不敢就此小觑北虏,郑夫人也是。”
郑海珠点头,叫过敬立于唐婆身后的那个儒生。
戚金打量着这年轻人,清瘦白净,与那卢象升有几分相似,但身上的湖锦长袍一看就价值不菲,估摸着此人大约是个和顾少爷一样的富绅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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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金还在滴咕,年轻人竟已提了袍子,也不顾泥地湿漉漉的,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晚辈沉廷扬,拜见戚总爷。”
“哎你这后生,不必行如此大礼。”
戚金忙抬手请对方起来。
副总兵虽在武职中已级别很高,但接受秀才这样的帝国文官储员跪拜,戚金仍觉有些别扭。
沉廷扬落落大方道:“总爷,我们吴淞沙船帮,平日里能在下江安然行船,全赖总爷治军有方,莫说是晚辈,便是我爹爹,见了总爷也该磕头道谢的。”
“沙船帮?”戚金想了想,“听手下娃娃们说过,可是从江往河做漕运的?”
沉廷扬谦卑回答:“正是。”
郑海珠与戚金解释道:“总爷,我也是来了崇明,才晓得沙船帮是本地沉家的营生。难得廷扬一个少东家,绝非那些纨绔作派,已考了秀才功名。沉家在南岛亦有良田,紧邻我们郑家庄。廷扬远亲里的一个闺女嫁给我们的辽民,廷扬过来喝了次喜酒,竟就看上了我们郑家庄,要做我的门客。”
戚金何等老于江湖,只言片语地听几耳朵,就估量出,依着郑海珠历来善于笼络、连袂地头蛇的习惯,眼前这个崇明沉家的少爷,就算他不主动来投,郑海珠也会去找他。
戚金于是瞟一眼石桌上笔锋迥异、但各有神韵的“忠烈祠”几个字,带着助兴色彩的口吻,打趣道:“小沉公子,郑夫人的能耐,远不止经略你们崇明这块地界。你要做她的赞画游击,可不能单凭字写得好。”
沉家亦商亦儒,沉廷扬的见识与心性,远在寻常儒生之上。
加之他委实发自内心地崇敬唐一岑、戚家军等血性男儿,遂笃诚地将聆听训导之态做到最足,不住颔首,对戚金显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郑海珠从旁察之,见戚金与沉廷扬初次见面的气氛不错,便将话题往将要做的正事上引。
“总爷,廷扬此番有一桩举动,倒还真是帮了我大忙。总爷移步山下庄子里吧,咱们边走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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