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乡试的初评部分,依然完毕,几位主考正坐在一起,商议取录事宜。其中一位副主考,名叫戴心亨,这时看了数篇卷子,不禁笑道:“石君,这江南考生,果真了得。我读那江慎修的《乡党图考》都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事了。这些年轻人确是博学,头篇里好多,都用了慎修先生之言呢。”
戴心亨眼前那人正在看一篇试卷,听了他这句话,抬起头来。只见他面孔圆润,颌下长须,虽然顶上夏冠嵌的是二品珊瑚顶子,却异常谦和,毫无高傲之态。
这位被称为“石君”的二品官,即是当届江南乡试主考,礼部侍郎朱珪了。因他字石君,便以字称。朱珪少年天才,十八岁便考中进士,不足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只是之后十余年,升迁未免迟滞了些,这年他已五十六岁,仍是正二品侍郎。但相比于眼下这几个副主考,朱珪自然已经是前辈了。
此时他听得戴心亨称赞江南考生,不免一笑,道:“习之所言不错。我这里这些考生,对这《乡党图考》,也自用得纯熟呢。只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却要劳心费神一番了。江南才子如此,却只能录入百人,着实可惜。”习之是戴心亨的字。
另一位主考孙梅,听着二人交谈,却不免有些担忧,道:“石君兄,其实以下官之见,这《乡党图考》,不用倒也无妨。毕竟朝廷明文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有些考生便不去看近世诸家之言。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无才无学之人啊?”
“这个我自然知晓。”朱珪道:“若是不用《乡党图考》,依着程朱之学,也能成文的,我自也有好评。可这‘过位’一节,还是江慎修所论,独出他人之上。若不能用,也有些可惜。”
孙梅道:“其实这也不是考生的错,这《乡党图考》问世,不过数十年。像这江宁府城,通都大邑,士子能一见此书,倒也不难。只是即便江南,也有些地方不免闭塞。更有些贫寒考生,或许家赀不多,也无力购置这书啊?若依这《乡党图考》取士,只怕贫寒士子,大多便要落选。”
“松友之言,也确实有理。”朱珪倒是没否认这些。但接下来朱珪却道:“可松友啊,今年这科取士,只恐顾不了这许多了。今年乡试取录的士子,不过几年,就要考会试,入朝堂。这次乡试,也是给他们指个路,告诉他们,朝廷更需要什么人。”松友是孙梅的字。
朱珪继续道:“其实松友说得不错,朝廷规定,是《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并没说其他学说,就一定不能引用啊?考生于这场屋之内,能引用江慎修之言,是不拘一格。能从容落笔,前后各有章法,是胸有成竹。如此举子,才是朝廷真正需要的人啊。”
见孙梅仍有不解,朱珪不禁叹道:“松友啊,你也当知道,朝廷自于敏中之后,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啊……”
这句话说出来,孙梅和戴心亨却立即会意。其实朱珪所说“可用之人”主要说的是当时朝廷里的汉人官员。于敏中是十年之前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一度为乾隆所重用。但他死后,却被揭发交结宦官,参与贪腐,一时声名败落,故而朱珪也直呼其名。而于敏中之后,汉人官员里德才兼备之人,日渐凋零,连续几任大学士蔡新、程景伊和英廉等人,都未能进入军机处。而军机处的梁国治,直到上年才补任大学士,此时老迈多病,难有作为。至于后面的刘墉、纪昀等人,更多也只是参与礼部、工部事务,同样与军机处无缘。王杰正在持服,也暂未归来。
戴心亨见孙梅沉默不语,也补充道:“前日接到邸报,伍中堂已过世了。接任的文华殿大学士,便是和珅。”
孙梅当时是芜湖同知,但也知道朝廷之中,和珅的势力这一两年在迅速膨胀。眼下和珅正式升任大学士,在朝臣之中,便已仅次于阿桂。若是再放任他这般肆无忌惮下去,未来朝中局面,恐一发不可收拾。朱珪立身甚正,一向不与和珅交结,眼见朝局日渐不利,凭借乡试的机会,着重选拔新人,也是一个与和珅对抗的办法。
尽管新人培养,尚需时日,但也总比因循守旧,坐视和珅壮大要好。孙梅已然会意,便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听石君兄一次吧。只是这般取士,那些寒门士子,不免可惜了些。”
“松友啊,其实我并无门户之见,汉学宋学,对我而言,也没什么不同。那些因程朱之意成文的,我也自会给他们中式的机会。”朱珪觉得孙梅还不放心,便又安慰了他一句。
“其实石君兄,这次取士,对石君兄也是有利无弊吧?”戴心亨笑道。考生如果在乡试得以中式,便会和主考官结为师生,若是朱珪这一次真能选中一些德才兼备的士子,日后在读书人里面,他的地位自然会得到极大提升。
“习之此言差矣,这乡举,乃是为国取士。若是都像你这般瞻前顾后,岂不误了天下大事,也误了那些人才?”朱珪道。说着,三人又继续评判起手中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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