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嘉庆面上神色自也缓和了很多,便即对阮元道:“阮元,你说你要谢朕重用之恩,你这番言语,是在嘲笑朕唯知处罚,不知恩赏吗?朕做这个皇帝,第一要务就是赏罚分明,阮元,你为官失职,不能纠刘凤诰之过,朕罚你,是奉行国法。但你两任浙江巡抚八年,无论官绅商民,均言你为官甚好,文治武事,皆能多有作为,难道你这些功劳,你自己都忘了吗?你的过,朕罚了,你的功,现在也该谈一谈了。若是朕只因你徇隐同年,一味罚你,而将你这些功绩视而不顾,你想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朕,有功有过,便是有罚无赏,是吗?那以后他们做官,谁还想着再去立功?!他们不过只会想,为官一任,但求无过便足,其余之事,一应不管不顾,你是希望朕栽培这样的大臣吗?若是果真如此,百年之后,朕和你,就是一对误国君臣!阮元,这样的名声,果然是你想要的吗?”
“皇上,草民无状,亦不敢居功,功绩之事……还请皇上示下。”阮元听着嘉庆之言,似乎也给了自己希望,便也主动对嘉庆答道。
“阮元,朕今年是五旬万寿,原也该根据你等功勋,予以加恩,你八年劳绩,自是足够了。这样,朕特赐你翰林院编修之职,在文颖馆行走,助朕编修《皇清文颖》,以后,你若是有功,朕定当加恩叙用,若是再有过错,朕定然严惩不贷!”嘉庆果然还是放松了对阮元的追责,而是继续让他留在了朝廷之中,道:“加恩之事,朕正在议定颁赐,暂时轮不到你,你今日就先回去吧,这道旨,朕以后给你补上就是。”
所谓《皇清文颖》,是清代皇室编着,收录皇帝、宗室、大臣诗文的诗文总集。早在乾隆之初,张廷玉等人便已经完成了第一编。但此时又已过去六十余年,诗文日增,嘉庆结束白莲教战事之后,也有志于兴修文教,效法康熙、乾隆二帝编修图书,便重开了文颖馆,由董诰负责,对《皇清文颖》进行续修。而阮元也自然清楚,修书之事若成,自己一样会有功绩,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嘉庆也会继续“开恩”,让自己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
“臣谢皇上开恩加赐,皇上仁德,臣必竭力以报!”阮元当即对嘉庆拜道。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远远超过自己入宫时的预期了。
就这样,阮元这日也辞别了嘉庆,随着张进忠一道,上缴了自己的二品冠服,至于编修的七品官服,就只有自备了。不过嘉庆这一番“先夺后赐”,让自己实际上只是被贬官,而非罢官。想到这里,出宫之际虽已是一袭布衣,阮元却也轻松了许多。
翰林院编修,也正是阮元庶吉士散馆之后,在朝廷中担任的第一个官职。
或许,其中另有嘉庆的一番深意吧……
出宫之后,阮元也先让那仆人回了家,自己则沿着先前入朝退朝之路,独自踱步而行。这条路自己走得并不多,相比于长年担任督抚学政的日子,京中入朝之日,就显得要少多了。沿着这条路走回衍圣公府,回想着之前和珅伏法,嘉庆亲政,自己倍受重用的一年,看看自己如今的处境,竟是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或许,自己人生本就有两世,而后一世,这才刚刚开始吧?
就这样信步而行,走到衍圣公府门前这条小路,也已经是黄昏时分,落日即将沉入地平线,却也依稀让阮元觉得落下了一块大石。一个月来,苏九妹之事萦绕在他心中,他处处悉心安顿苏九妹后事,却也自觉心中有愧,不该只受如此处罚,这一日浙江巡抚之职被嘉庆革去,竟让他心中隐隐有了解脱之感。
“既然如此,那就从头再来吧,所幸四十六岁,还不算太老啊?”
落日之下,小路上的阴影也渐渐多了起来,看着这条小路,阮元也忽然想起,那日宫中和珅政变不成,三军一夜倒戈,自己雪夜之谋历经一月,终于得以实现,那时张进忠带着自己回到衍圣公府,却也是一般的如释重负。只是那时自己清楚,嘉庆亲政,乃是自己受到重用的开始,可如今这番贬官,又回到了原点,日后自己的命运,果然还能和那时一样顺利吗?
那时虽是夜中,可自己刚刚下车,便即在衍圣公府的灯笼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时最担心自己的妻子,那日她听闻禁军行动,心忧自己性命,虽是寒冬中的四更之夜,却还是披了狐裘,站在这里直到自己归来。那时心中曾暗自发誓,定要照顾妻子一生如意,可十年下来,这个心愿,也不知自己实现了多少。
想到这里,不禁抬起了头,只见落日余晖之下,竟果然有个人影。
“你是……璐华?”阮元走上两步,只见余霞之中,伫立门前的,正是一名身着锦衣,仪态优雅的少妇。少妇听着脚步之声,也转过了头来,那温柔娇嫩的面庞,从容之中,又带着一汪清澈的双目,耳畔明珠轻映,面前樱唇微启,不是孔璐华,却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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