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植之,所谓圣道本在孔孟,与濂洛关闽之学何干?若是两宋没有濂洛关闽之言,而是直接承继亭林、梨洲、松崖、东原各位前辈,儒学只会比今日更加昌盛!”江藩素来瞧不起宋学诸家,便当即反驳道:“濂洛关闽,徒言性理之学,可究其根本,这性字与理字,他五人竟是全然不知其本意。最终以儒入释,颠倒儒家先贤原意,终致圣学沦为空言,束书不读者往往大行其是,你所言如此颠倒之圣道,纵使兴盛,又有何益?!”
“一派胡言,濂洛关闽性理之言,乃是万世不易之至论!却如何到了你口中,竟成了颠倒先贤之意了?”方东树素来景仰宋学前贤,这时听江藩言语处处针对,当即向他斥道。
“植之啊,这件事若是多能研读古籍,辨别源流,你应该看得清楚啊?”方东树却没有想到,这时竟是阮元主动开口,为江藩解释道:“就以这‘性’之一字而言,秦汉古籍言性者甚多,总而言之,当是‘血气心智’四个字。可佛典之中,却另有一物,概括而言,此物成于人未生之初,虚灵圆净,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若为嗜欲所昏,则需静身养心,方可见其本来面目。彼时初译佛典,晋宋姚秦之人不知如何翻译此物,方才借用了古籍中的‘性’字代指此事。如此可见,儒家之性,与佛家之性截然不同,儒家之性,乃是人生后所具,不在人出生之前,自然也不需要再去见什么本来面目。佛家言性,则曰虚灵寂照之语,必静身养心方可求得,进而论之,便是天理人欲之辨。由此可见,程朱宋学言性,其实是将佛家之性错当成了儒家之性,既然如此,那我等汉学之人,将儒家之性回归本源,不是正好彰显了‘性’之一字的本意吗?是以于性字而言,但言节性便可,却并非绝欲啊?”
“宫保所言甚是,这性字之辨,宫保已有定论,而这‘理’字之别,东原先生也早有论述。”江藩也继续向方东树道:“东原先生言理,曰本系腠理、文理之言,本出于事物之别。能分辨事物之别,看清事务本质,方才可谓知理,濂洛关闽之学,却将求理之法颠倒过来,认为天理本在心中,那试问人所听声音,是声音本在心中,人随后听闻方才发觉,还是人心中本无声音,唯系听闻方有所得呢?若是声音、气味一概皆系后天所得,那为何天理偏偏是颠倒的,竟而先存于人心之中啊?”
“哼,戴震一派胡言,肆意贬斥先贤,湮灭圣道,他罪不容诛!在我看来,似戴震这般颠倒是非之人,比起那亡国奸佞,更加可恨十倍!”不想方东树听了江藩转引戴震之语,竟是勃然大怒,当即向江藩骂道:“戴震天性愚蠢,不能观天理之流传,只知道拿着古书照本宣科,所以才会将天理之语,一律视为庸俗,竟与那猪狗之凑理,豺狼之纹理相提并论。这肌肉之有腠理,豺狼虎豹之有纹理,本就是天理之所在,又何需他戴震再来多言?这天理本就与那纹理腠理有高下之别,怎么可以一概而论?你等受戴震愚昧之言,甘视天理为庸下,此人之论,流毒深远啊!”
“一派胡言,你竟敢污蔑东原先生!”阮元幕中之人,大多皆是研习汉学出身,视戴震为前贤,这时听得方东树言语对戴震颇为不敬,已有几个性情急躁之人,当即出言相斥。
“植之,你这样说就过分了啊?”阮元少年时也曾和戴震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更是在汪中、钱大昕、凌廷堪诸前辈引领之下,集汉学之大成,甚至这时已经有人将阮元、王引之等人视为全新的“扬州学派”,视阮元为新派之首。是以阮元听着方东树言语不逊,也当即反驳他道:“东原先生言理之语,具载于其《孟子字义疏证》之内,凡有议论,无不是引经据典,让人信服。那植之,你的理论依据又在哪里?你所谓天理之理,远在纹理腠理之上,你总要有个依据,大家才会相信你所言为真啊?”
“天理之道,本就是超然人上,人不可见之物,需得格物致知,方能通明天理。戴震不言格物,唯求训诂,非要将这不可见之物与可见之物等而言之,这怎么不是落了下乘?”方东树犹自不服道。
“植之,这不可见之物,虚无缥缈,又怎能如可见之物一般清楚明白呢?我等格物也好,治学也好,总要把可见之物弄明白,才能够言及不可见之物啊?否则你我各执一词,你说你所言是天理,我说我之言是天理,这上天也没办法给我们做个公断,说清楚你我究竟谁才是真正明白天理之人啊?所以我倒是认为,你言及天理也好,人性也好,总要有个依据,大家才看得清楚啊?”阮元听着方东树之语与自己所知截然相反,不觉间竟也和他辩论了起来。
“阮总制,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不想方东树看到阮元不仅没有居中调解二人,反而主动相助江藩,竟是露出了一丝冷笑,转而向阮元道:“我终于明白他江藩一个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儒生,究竟是谁给他了这般勇气,竟而非圣无法,诋毁程朱前贤!是你啊,就是你纵容这些纷乱圣道之人,在此猖獗如斯!阮总制,我来你幕中为客,原也是想着你作《儒林传稿》之时,能持汉宋之平,我想着你应当可以包容宋学,使宋学进一步发扬光大,如今看来,你袒汉抑宋,简直心口不一!若是你继续这般纵容汉学之辈诋毁程朱,只怕日后这天下士人,将尽数为你所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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