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你……你这是篡改朱子本意!”方东树素来以朱熹言理之道为至论,这时听闻阮元以朱子“论礼”之言试图论证朱子同为“以礼代理”之人,当即勃然大怒,竟向阮元直呼其名:“朱子晚年,纵有一二论礼之言,其学问之大端,仍在天理之理!且不论其他,朱子身殁之前四日,仍亲手修改《大学章句》,竭心血于天理之事,怎得到了你这里,竟而寻章摘句,强言朱子晚年所重,在礼仪之礼而非天理之理?那一二书信不过偶一言之,就可以代表朱子晚年之意了?似你这般以偏概全,篡改圣道,只会流毒万世,使后世学子尽入歧途!”
“那你所言朱子修改章句,又如何可以证明朱子晚年,言天理之理胜过言礼仪之礼?”阮元被方东树多次叱骂,心中自也多了几分怒气,便向方东树继续辩道:“那我再举一例言之,依上古之礼,殷人尚白,周人尚赤,这是礼仪之限,而非天理之限,所以若是有一周人,竟然尚白,则可以不和礼仪之言折之。可反过来说,若是周人尚白,而你只言此周人之行不和天理,那究竟是什么天理,决定了周人必须尚赤呢?这便是以礼代理的必然!百姓士人,若是有一个明确的礼仪标准,自然会循礼而行,不敢逾矩。可若是以虚无缥缈的天理作为标准,那人人都可以说对方之言之行不合天理,只因为这天理之理,完全取决于言理之人的个人判断!若是每个人都只用个人判断大行其是,那天下必将纷乱不已,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公认的标准,到那个时候,天下丧乱,才是难以挽回!”
“庸俗,你这话跟戴震一样庸俗!”方东树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认识,对阮元冷笑道:“正是因为天理不能以具体的形象出现,不执着于具体的规矩,而是真正的无所不容,无论千变万化,皆出于天理一源,它才是天理!你非要用可行可见之事来代替天理,只会让人死板教条,抱着固定的规矩不放,却忘了天理本不是拘泥之理!再说了,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用可行可见的规矩,来代替不可见闻的天理,那你等又做了什么?就以解释经典而言,你们认为,论理之说虚无缥缈,所以需要用切实可见的训诂是吗?既然如此,那你们汉学之人,为何讲论经典之言,同样存在那么多差别?同样是治《易经》,惠栋有惠栋的解释,焦循有焦循的解释,焦循之后,这还有不少人想着重注《周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惠栋焦循之流,哪怕有了训诂作为标准,依然无用!既然你所谓明确可见的办法,还是不能得到一个共识,那你又有何资格,来强说天理的不是!”
“治学之道,我阮元看来,在于‘博学而算’四个字。的确,在很多儒学问题之上,即便全从训诂,也一样会因为一字多义,而产生认识差别。但这并非没有破解之法,那便是博学!读书多了,认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在歧义之中寻找到最合适的那种解释,这便是博学而算,乃是基于真才实学的抉择。宋学之人,多有空言天理,束书不读,言语外似高妙,实则全无根基之辈,这样的人,言语就算看起来再怎么精妙高明,究其本质,依然是不学无术。这‘学’与‘不学’,又怎可一概而言?”阮元自然毫不示弱,向方东树反问道。
“哼,你们天天说宋学之人不学无术,那你等汉学之人,有了学问之后呢?”方东树竟是全不退缩,继续向阮元质问道:“谁不知道现在这些所谓汉学之人,自诩训诂考据可以明圣道,其实一个个都只知埋首经籍,全然不问外事!现世经世之事,他们一概不闻不问,不说别的,这广州鸦片,依然泛滥如故,你们可清楚?!所以我看着,你们汉学之辈,才是真正的巧言令色,诳惑世人,只会害了下一代读书人!”
“方东树,我想着我再怎么不济,汉学学人之中,我是可以占据一席的吧?那你所谓汉学之人埋首经籍,不问世事,不就是你凭空索敌吗?”阮元也当即向方东树反问道:“我释褐为官三十余年,督抚七省二十年,所在之处,无不以实事为重,所行之事,无不以百姓太平,府库充实为先,海塘水利,我多有增修,水旱之灾,我悉心救护,凡有贼盗,我必严加清剿惩处,官府弊政,我必尽力裁而去之,就连你所言鸦片之事,难道这几年我没有尽心剿捕走私之人、违禁绿营吗?你说汉学之人只知旧典,不识世务,我就是研习汉学之人,所以你骂的究竟是谁?!”
“阮公,你所言所行往往不一,你要我如何相信于你?”方东树与阮元激辩了几个来回,眼看自己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言语却也更为尖刻:“不说别的,就你如今编纂这部《皇清经解》,偏狭之见,便即充斥其间!你对外口口声声说,这书录入学人七十四,书作一百八十九,卷帙浩繁。可是我看过你们撰写的目录,这七十四人,包括你自己,无一例外是所谓汉学门下,有一个还是你儿子呢,可是宋学说经之作,你一无所及!更有甚者,你这《皇清经解》录入着作十部以上的,一共就三个人,除了一个你们江苏的同乡程瑶田,另两个就是你和焦循!你自己就录入了十八部书!你儿子为《孝经》作疏,你都要编入《皇清经解》,然后我宋学之人你一概不问,你是想说,我们精研宋学之人,都不如你儿子是吗?!我还听说,你家中有位爱妾,你因为对她喜爱,竟将你自己所作一部论史之书,用上了她的名字!你所言实事求是,就是这样展现给天下士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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