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劲来过好几次倦侯府,可以说是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当他将一摞奏章放在桌上的时候,与皇帝真的只有咫尺之遥,向前弯下腰,伸手就能碰到。
可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低头看脚,凭着惊鸿一瞥确定位置,然后准确地到达,放下奏章,一步不差地退出房间。
皇帝更不抬头,好像那些奏章是自己在桌子上冒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人太多,来来往往,韩孺子若是每个人都关注一下,这一天不用做别的事情了,他早已学会视而不见。
水晶瓶打碎的时候,两人互视过一眼,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见面。
南直劲只是被软禁,没受什么苦,一进屋立刻跪下,膝行向前,口称“罪臣”,在礼节上一点也不含糊。
小吏跪在地上,皇帝坐在书桌后面,表面上天差地别,实际上却是势均力敌,皇帝甚至要稍弱一些,因为他是进攻者,而他还没有找到明显的漏洞。
太监与侍卫全都退下,只有晁鲸留下,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君臣二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费解的戏。
对大臣来说,这是罕见的待遇,就算是宰相也不能经常遇到,南直劲不能不意外,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韩孺子盯着那块后背看了好一会,那是顺从,也是拒绝,他忍不住想,在所有向皇帝低下的头颅下面,隐藏着多少张不肯屈服的面孔。
“平身。”他说。
“罪臣不敢。”南直劲以额触地。
“朕还没有宣布你有罪,你凭什么自称‘罪臣’?”
“罪臣……微臣撞碎太祖传下来的水晶瓶,罪该万死。”
“你是中书省老吏,想必熟悉我大楚的律法,哪一条规定这是‘万死’之罪?”
南直劲哑口无言,而且摸不着头脑,本来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见皇帝的,怎么变成了自己求死、皇帝开脱?
南直劲慢慢起身,仍然垂手低头,“微臣……糊涂,请陛下降罪。”
“你特别想要一条罪名吗?”
南直劲又被噎住,“我……微臣当然……微臣的确撞碎了水晶瓶,陛下又将微臣留在府内,微臣因此以为……有罪。”
“你现在既不是‘有罪’,也不是‘无罪’,南直劲,你先回答朕的几个问题。”
“是,陛下,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孺子轻笑一声,对臣子来说这是一句顺口而出的套话,他却要追究其真实含义。
南直劲的头垂得更低一些,突然发现自己还不如跪着自在。
韩孺子想了一会,开口道:“海上群盗肆虐,为害已久,朕欲剿除,还沿海百姓一片太平,眼下有三位将军可选,朕犹豫未决,请你参谋一下。”
南直劲抬头看向皇帝,更糊涂了,皇帝正在看桌上一字排开的三份文书,看上去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微臣……”
“嗯?朕还没说这三位将军是谁,你就有想法了?”
“微臣不懂行伍之事,不敢妄言。”
“那你懂什么?擅长什么?”
“微臣……比较擅长找错字。”
“你就凭这个当上中书舍人?朕要找中书监、中书令问问,他们天天都在忙些什么?”
谦虚是不行的,南直劲只得道:“中书省乃奏章上传下达的枢纽,微臣与其他同僚一样,熟悉各类公文,能够迅速挑出问题,或退回、或修改,保证送至陛下与宰相面前的公文合乎规范。”
“嗯,这才像个样子。你就从中书舍人的角度给朕参谋一下。”
“是,陛下。”南直劲发现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皇帝的心意说话为妙。
“第一位,狄开,南越郡水军都尉,为将多年,今年五十有三,颇通水战,曾与海盗三战,每战皆胜,先后斩首总共一百六十七级,获船十七艘。你觉得怎么样?”
南直劲稍一沉吟,“那上面有说俘虏多少?”
“没有。”
“地方上不会少录此项,没有提及,那就是没有俘虏,这或者说明海盗顽抗,不愿投降,或者说明这位狄将军嗜杀。”
“嗯,第二位,燕朋师,来自东海国,二十有五,步军都尉,曾参与几个月前的平乱之战,独率一船,入海数百里,击破敌舟二十几艘,杀敌三百余人,俘虏一百七十四人,现任督造将军,监督东海国造船,前日奉旨进京。”
“燕朋师……与东海国相燕康有关系吧?”
“父子。”
“孤军深入,其功缺少友军佐证,亲父荐子,难免夸大其辞,微臣以为该做更多调查。”
“好。第三位,赖冰文,三十八岁,原齐国、现临淄国都尉,叛乱之时,以三百人独守临海一座军镇,退敌十五次,令海盗不得登陆,只能绕行它处,这上面说他曾是文臣,武帝时投笔从戎,迄今十四年。”
“微臣记得此人,赖都尉想必写过疏策吧?”
“平海盗策,这三人都写了,赖冰文被兵部评为一等,朕也以为如此。这些疏策就是你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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