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花的时间不多,将近晚上七点,顾聿珩和江妍回到了汉林县救助中心。
顾聿珩在路上用卫星电话联系了老七,他一早就等在入口处,见房车远远开过来,便抬步迎了上去。
两扇车门同时打开,顾聿珩和江妍一起下车,并排走过来。
“老大,嫂子。”
顾聿珩道:“人在哪儿?”
老七视线快速在江妍脸上扫过,收起了往日的玩世不恭,沉着声音道:“武警和救护中心那边都打好了招呼,咱们把人接出来了,用的自己的帐篷。”
江妍神情淡淡,不辨喜怒,轻声对老七道:“谢谢你,麻烦你带我过去吧。”
老七连忙回了个不用客气,转身走在前面引路,方向是朝着救护中心外的小广场。
空旷的小广场,无遮无挡,江妍刚下车时就看到了不远处多出来的一顶帐篷,军绿色,许是夜色给它镀上了一层暗色的外衣,看起来更像是墨绿色。帐篷不大,比救护中心的那种要小得多,类似于三两人野外露营时用得那种,孤零零地立在广场的一个角落。
周围很安静,江妍耳边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不急不徐,一下一下像是敲在她的心里,没来由的心跳越来越快,直到在帐篷前站定,她不得不深呼吸几次,来压制快要喷薄而出的慌乱。
顾聿珩站在她的身侧,拉起她的一只手,十指交握,掌心相扣,江妍抬起视线看着他,轻勾唇角,“放心,我没事。”
说罢,不给自己时间犹豫,一把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帐篷里比外面看到的要宽敞一些,四周空无一物,除了中间的一张单人床,床上蒙着白色的床单,床单下是一个人形的突起。
老七跟着顾聿珩的身后进来,按了帘子后的开关,点亮了篷顶一盏昏黄的应急灯,他拿着一张身份证,交到江妍手上,“嫂子,这个是在叔叔身上找到的。”
江妍接过去,道了谢,垂下眼去看:江浩,性别男,民族汉,出生1972年11月11日,住址:北宁省青山县……
身份证照片上的脸依旧陌生,是标准中年男人的长相,后移的发际线,松弛的皮肤,下垂的眼角,无一不在提示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
江妍努力辨认着,却始终无法将这张照片和那张合照上年轻男人的样子重合,就像匆匆而过的二十年时光,哪怕只是岁月长河中的沧海一束,依然在每个人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所有人,都已不再是曾经的模样。
老七完成了任务,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他没有走远,默默地找了个背风处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守在帐篷外面。
之前老大没跟他说那个人是谁,所以他偷偷去问了无所不知的三哥,三哥听他说完,好半天没吭声,电话里他看不到三哥的表情,但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最后三哥只说了一句:“小孩子家家,别瞎打听。”便挂了电话。
连平时好脾气的三哥都失了态,他好奇心顿起,举着手里的身份证,翻来覆去的看,姓江的,咱们兄弟里没有姓江的啊!五十多岁,不上不下,谁爹谁儿子?欸!等会!大嫂是姓江的,再加上老大的重视程度……这个人,不会是大嫂的爹吧!
他也只是猜测,心里只有五分把握,那五分怀疑来自于江浩的样貌,在老七为数不多的遗传学知识里,女儿大都像父亲,可怎么看这个男人不像有这个本事,能生出大嫂那么漂亮的女儿。
……
江妍从江浩的身份证上,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年纪,原来他只比妈妈大了两岁,还有他的生日,11月11日,什么意思,注定孤独一生吗?
她收起身份证,向前几步,走到了床边,视线扫过,白色的床单从头盖到了脚,江妍垂手站在那里,身体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有些发抖。
学医多年,江妍见过太多的死人,从读本科时人体解剖课上的大体老师,到临床上抢救无效的病人,不计其数,她以为自己可以无动于衷,但此时,心底竟然生出几分畏惧。
顾聿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叔叔在路上就已经昏迷了,到了救助中心,你的同事们尽了力,他走得很平静。”
江妍轻轻闭上眼睛,隔了几秒缓缓睁开,声音轻飘飘的,“挤压综合征,从他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救不活的。”
所以,江妍比任何人都清楚,江浩在世时和她见的最后一面是埋在废墟下,短暂清醒的那一刻,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报应,是他的报应……
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他是谁,比起没有悬念的清楚,残酷的现实更让人难以接受,江妍忍着冲出眼眶的灼热,伸手拉起床单的一角。
她的动作很慢,就像小时候和妈妈玩躲猫猫,她总喜欢藏在窗帘后面,当时妈妈找到她,又怕吓到她,每次都是慢慢地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隙,再一点点拉开,江妍抬起小小的一张脸,记忆中是妈妈渐渐放大的笑颜。
床单被拉到脖颈处,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没错,还是陌生的,这张脸不但与合影中的男人不同,与身份证上的照片也不一样,毒素侵蚀,整张脸泛着青黑色,呈现不正常的肿胀。
江妍的眼前瞬间雾成一片,心里像突然破了一个洞,呼呼的风拼命往里灌,伪装了一路的坚强在见到江浩尸体那一刻,土崩瓦解。
是他吗?妈妈,你来看看,是他吗?妍妍认不出来,妍妍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你来帮帮妍妍好吗?
妈妈,你在那边见到他了吗?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说过一句他的坏话,哪怕再伤心,也是自己偷偷躲起来哭,可你却烧了家里所有有他的照片,你真的那么恨他吗?
妈妈,妍妍有点怕,我该怎么办?
……
从顾聿珩的角度,只看到江妍右手拉着床单的一角,挺直着脊背,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至少有一分钟,或是更久,他走到她的左边,劝她的话还未出口,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呆,只见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中落下,像一条小河一样不断地往下淌,她身前的床单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难过到极致,不是歇斯底里,而是无声的流泪。顾聿珩心疼得红了眼眶,慌乱地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江妍僵硬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顿了几秒才缓缓张口,“阿珩,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我是孤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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