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见穆青没再推辞,擦擦眼角继续说:“你爸这辈子很苦,从小就没了亲娘。”
“后娘待他很不好,一天到晚除了打就是骂。”
“那时候,粮食紧张,为了能多省下一口吃的,每天就只给他吃一顿饭。”
“你爸饿的不行,大冬天上房偷白薯干,被后娘看到,又是一顿毒打。”
“从那以后,你爸就再没回过那个山里的家,一路流浪到这儿。”
“那时他才十几岁,靠给人打零工活着。”
“后来赶上本地矿上招工,才算有了一份正式工作,我和你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刚结婚那会儿,你爷爷不知道怎么听说你爸已经在城里工作,就千里迢迢来找你爸要钱,那时候我们还租住在城南的一个村子里。”
“我们把我俩仅有的一点钱给了你爷爷,后来你爷爷又来过几次,都是要钱。直到你爷爷去世后,我们俩才算好过一点。”
“你爸干活从不会偷懒,就被当时的革委会看上,每天指使他干这干那。”
“你爸小学都没毕业,哪能分清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都是领导要求的,也不管是否得罪人,都去干。”
“还美滋滋地想着干好了,可以提个一官半职的,我们就更好过一点。”
“文革后才知道自己干了很多错事,也不被重用。”
“后来你都懂事了,也看到你爸暴脾气。”
“那时候我怎么劝他,都没用,他一心想让你们成才,就不管不顾地打骂你们。”
“现在他很后悔,知道不应该那样对你们,可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没办法挽回了。”
“你爸一直觉得穆阳现在这样,都是他造成的。”
“我觉得他现在这病,恐怕跟他年轻时候抽烟喝酒、脾气暴躁有关系,跟他现在后悔、自责也有关系。”
穆青看着自己母亲沧桑的脸,觉得心里发酸。听母亲讲这些,就更能体会到父母的不容易。
穆青能感觉到,小时候父亲的粗暴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对他的影响也越来越小。
至少在自己身上,他觉得父亲完全不用自责,但不知道穆阳怎么想,他总觉得穆阳有些像年轻时的父亲。
母亲看着穆青:“其实你爸后悔、自责也没用,也只能是自添烦恼,同样小时候挨打,你俩完全不同。”
“你从小就懂事儿,挨了打也不说不叫,那时我真怕你闷出病来,一直担心,直到你参加工作我才看出你应该没事。”
“你爸说,你长大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
“他能感觉到你的冷淡,也能感觉到你不愿意跟他多说话,他自己反而因此想明白了很多事。”
“后来你们爷俩慢慢缓和,我看着就高兴。穆阳却一直都在恨我们,即使给他买了房子,我们也知道他不会说我们好。”
“他从小就惹是生非,而且干的都是出格的事,不可能不对他管教,可是对他的管教不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让他恨我们。”
“好像是我们造成他现在这样,即使是我们小时候对他有影响,现在他都三十了,还这样,还不能自立,还怪我们,就是他自己没长大!”
穆青说:“妈,您别想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应该自己对自己负责。”
“小时候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穆阳现在不理解,早晚一天也会知道的。”
“爸现在这病估计一时半会儿很难治愈,今后可能还会复发,您别再想穆阳的事情了,多花点心思陪我爸吧!”
穆青父亲出院后,一直是母亲陪着,悉心照料。
每逢周日,穆青就会跟文朝晖一起带着儿子去父母家。
他希望父母能高兴快乐,而不是一直生活在自责当中,但父亲基本不再碰自己的孙子。
每次去,都是站得远远地看着孙子笑,他怕自己不注意会传染给孙子,也不会再强求他们一家三口留下来吃饭。
偶尔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父亲也是专门让母亲给他拨一点菜到一个小碗里,只在小碗里吃,不再碰大家吃的菜。
自己用过的筷子、碗、勺子都是单独存放,不会跟大家的用具掺在一起。
每次看到父亲这样,穆青都心里难受,但也无可奈何。
他从心底里祈祷父亲能一天天好起来,能真正再享天伦之乐。
穆青专门跟穆阳和他媳妇联系过很多次,希望他们带着孩子来看看父亲,一开始他们还会答应来,但从来都没有来过。
后来,干脆直接讲怕乙肝会被传染,就不来了。穆青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不再联系。
父亲再也没有提到过穆阳,就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个儿子一样,母亲也没再提过。
穆青曾试着跟母亲提起穆阳,母亲就说:“你根本就不用找他。”
“等他哪天没钱了,过不下去了,他就会想起还有你这个哥,还有父母!现在他不找你,就是还能活下去。”
那年冬天,临近春节,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有半个自行车轱辘那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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