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没有死。
何瞎子的胡说八道吴有才根本没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陆瞳。
陆瞳在药里动了手脚。
但她为何要这般做?难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这怎么可能,毕竟自戕的决定,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料到。
陆瞳随手翻动手边医书,淡淡道:“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是我,我会杀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吴有才一愣。
陆瞳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吴有才不是她。
这个读书人忠厚、老实,和世间大多数穷困平人一般,吃了亏咬牙和血往肚里咽。他不像自己睚眦必报,冷心狠毒,一个读圣贤书的人,一个穷困潦倒,却不肯多收贫苦老妇一个子的卖鱼郎,要他去杀素昧平生之人,岂不是太过残忍?
她没想过吴有才会自戕,无非是觉得若是吴有才真杀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后会如何处置,单就这无边的愧疚与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让这老实人活不下去了。
她利用他,却并不想害死他。
陆瞳问:“那你呢,现在还想死吗?今后又有什么打算?”
吴有才默然一刻。
许是之前死亡的情绪太过深刻,吴有才“复活”后,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幼时父母对自己的期翼,想到了这些年的寒窗苦读、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对他说“公子将来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他透过窗,看到院子里满地的彩穗余烬,想起荀老爹后来对他提起的,守灵那一夜,诗社众人特意为他点了一出《老秀才八十岁中状元》。
那是个结局圆满的喜剧,明明得偿所愿,却听得荀老爹潸然落泪。
功名啊,不过是个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着光鲜亮丽,不觉却要搭上多少人一生。
吴有才收回思绪,看向眼前女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场了。”
“为何?”
吴有才笑了笑:“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和陆大夫告别的。”
陆瞳一怔。
“城外有一布庄掌柜,想为他六岁女儿聘一西席,托胡老先生寻人。胡老先生便将我名帖给了他。至此后,我就去他家教书了。每年约有十两银子,足我生活。”
他说起这些事时,眉眼舒展了许多,好似一夜间想明白许多事,不再如初见时总是拢着一层郁色,变得洒脱畅快起来。
陆瞳沉默许久,才道:“也好。”
礼部经此一事上下震荡,吴有才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却到底是造成这一切开始的源头。虽有关之人都已入狱,并不会有人寻仇到他头上。但日后再度贡举,吴有才却难免被拿出来说事。
此地于他到底神伤。
吴有才看向陆瞳:“陆大夫呢?”
陆瞳一顿。
吴有才望着眼前人。
其实事已至此,陆瞳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她替他圆满了最后一个心愿。
如今贡举舞弊已被揭穿,所有压迫读书人的权贵都已受到惩罚。他自死而复活后,被刑部的几个仵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不妥,个个啧啧称奇。于是他便沿用何瞎子对他说的那套“阎王放人”的说法,不想给陆瞳再惹来麻烦。
他感激她,感激她在这浑浑噩噩的世道里残酷地将真相撕扯给他看,感激她替自己寻到一条生路。更感激那副假死药,让他在生死关头感受到对生命的眷恋,还有回头机会。
重获新生。
也许西街鲜鱼行那个碌碌功名的吴秀才已经死了,活下来的这个,才是真的、他想做的吴有才。
里铺里久久沉默。
半晌,吴有才的声音响起。
“无论陆大夫想做什么,有才都唯愿陆大夫一切顺利,心愿得偿。”
话说得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苦,不必探寻,不必打听,他只要知道,陆瞳于他是在绝境中伸出的那只手,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这样就够了。
“承蒙公子吉言。”
陆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也祝公子,日后再无困苦,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
她对他说这句话时,虽是微笑,目光却含淡淡怅惘,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影,总有几分哀伤。
吴有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向温雅内敛,难得有这般由衷大笑之时,又收起笑,对着陆瞳郑重其事长长做了一揖。
“多谢你,陆大夫。”
他告辞去了,背影不似平日谦卑微驼,反而疏朗潇洒,洗得发白的袍角在秋风里翻飞,在金阳中热烈得刺眼,竟有几分少年疏狂模样。
陆瞳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前李树下太阳的碎隙不再浮动,直到她眼角看得发酸,杜长卿的声音从背后窜出来。
他语气古里古怪,“怎么这么依依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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