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西街杳无人迹。
仁心医馆匾下灯笼格外明亮,把门前那棵枝叶伶仃的李子树也照出几分红光。
小院人声鼎沸。
今日除夕,杜长卿自杜老爷子过世后,家中已无亲戚往来,想着陆曈和银筝两个姑娘在外地孤零零的过年也太凄惨了些,遂自告奋勇将年夜饭移至医馆中来吃。又想着苗良方如今也是孤身一人,没什么亲眷好友,于是招呼阿城将苗良方也叫上。
往日夜里静悄悄的医馆后院,今夜难得热闹起来。
银筝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清蒸鲈鱼,朝着众人围坐的木桌走来:“让一让,仔细烫着——”
小院本就不大,要将里头的桌子放进来,人一多,便显得逼仄了些,但或许是因为逼仄,连冬夜的寒冷也驱散了。
杜长卿瞪着银筝端着的那盘鱼菜。
没有半点花样装饰,两条鲈鱼就这么大剌剌躺在盘中,尾巴半翘不翘,四只大眼珠直勾勾盯着天上,死不瞑目的模样一看就让人胃口全无。
“银筝姑娘,”杜长卿指着两条死鱼,“如此厨艺,你对得起死去的这两条鱼吗?”
银筝把盛鱼的盘子“哐当”一下搁在桌上,对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东家虐杀人家的时候怎么不说对不对得住?”
杜长卿语塞。
两条鲈鱼是胡员外回送的年礼,送来时活蹦乱跳,一看就滋味肥美。然而杀鱼时却犯了难,杜长卿有心想在两位年轻姑娘们面前表现一番,遂推开陆曈,自告奋勇道:“血淋淋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看东家的!”
谁知一个时辰过去了,杜长卿还在后厨撵那两条鱼。
鱼毫发无损,他自伤八千。
后来还是陆曈接过他未干的活,手起刀落,杀鱼剖尸,才使得今晚这菜能上桌。
阿城笑眯眯道:“没关系,咱们还有戴小哥送的腌肉,宋嫂子给的糟鸭、葛裁缝送的蹄子……”
仁心医馆五人,陆曈和银筝虽会做饭,但也仅限于将饭做熟,吃不死人的地步。
杜长卿自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小到大也就会一个炒蛋。
苗良方更不必说了,有钱去吃面,没钱就喝粥,那间破屋连锅都只有一个,厨艺自然平平。
唯有阿城还会倒腾两个菜,然而这么多人,阿城一个小孩儿,也不能指望他一人能做出一大桌子年夜饭来。
偏偏除夕夜,盛京几乎所有酒楼饭馆都不开张,杜长卿便厚着脸皮,化缘似的一户一户敲响街邻的门,看能不能用银子换几个菜。
好在这一年来仁心医馆在西街渐渐声名好转,银筝和四邻们关系也打点得不错,大多都愿意不收银子送他。
葛裁缝送碗蹄子,宋嫂子给盘糟鸭,孙寡妇施舍半锅火腿虾丸杂脍,戴三郎送刀腌好的猪后腿肉——以感谢仁心医馆使他如今赛过潘安。
这般缝缝补补,阿城和银筝又胡乱炒了几把青菜,蒸上一条鱼,放上早在一月前就买好的屠苏酒,竟也凑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年夜饭来。
菜肴热气腾腾,杜长卿站起身,把屠苏酒依次给众人面前酒碗里满上,酒是新打的,刚倒出来就闻得着馥郁香气。
杜长卿举着一碗酒,望着院中那棵开满红梅的花树,很有些感慨。
“这棵树前几年都快枯死了,陆大夫不愧是妙手回春的女神医,还能让枯树逢春,再开一次花,真是了不起。”
众人顺着他目光望去,院中那棵梅花树原本嶙峋枯瘦,如今满枝头点缀深红,映在木窗上,花枝摇曳的模样看着就热闹。
苗良方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杜掌柜也算苦尽甘来。”
众人沉默一瞬。
当初陆曈刚来仁心医馆时,医馆潦倒破旧,门口牌匾都挂得歪歪斜斜,一副明日就要关门大吉的丧气模样。
不过短短一年,从入不敷出到小有名气,西街街坊有个头疼脑热全上仁心医馆,确实算得上苦尽甘来。
杜长卿向着陆曈举起酒碗,郑重其事道:“陆大夫,东家敬你一碗,感谢你挽救了我爹的遗愿,要不是你力挽狂澜,这医馆迟早败在我手里,我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多谢啊!”他把酒碗与陆曈手中酒碗一碰,自己一口气灌了下去。
阿城见状,忙也站起身,两只手捧起面前小碗。
他还是个孩子,不能饮酒,银筝特意给他买了果子露。
小伙计捧着果子露,对着陆曈笑嘻嘻道:“陆大夫,阿城也敬您一杯。你和银筝姑娘来了后,东家眼瞅着一日比一日高兴。”
“自打老爷过世后,小的好久没见过少爷这么开心了。”
杜长卿踢他一脚:“少爷哪天不开心?”
阿城揉着屁股:“现在更开心嘛!”
陆曈拿起面前酒碗,才抿了一口,银筝的酒碗已经凑到了她面前。
“姑娘,”银筝附在她耳边悄声开口:“奴家也谢谢你,谢谢姑娘救命之恩,也谢谢姑娘让奴家跟着,在这里有个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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